“这通篇也没有茶花。何以叫《茶花缘》?”元成打断,心中寒凛:难怪那师爷要大费周折杀这班主夫妇!只是他太做贼心虚了,春秋笔法是懂的人方能心领神会,即便是他,听得懂这话本,也无法一一找出影射。齐国,天“启”,赵国,南“诏”,“莒”者,音同“举”,为“擎”之意,再有太后嫡子、离京就藩,裕王叔的草蛇灰线不算隐晦,难在唯有知道才能想到,而皇家秘闻又有几人能知?那师爷若不蓄意杀人,他再也想不到要查戏班子、更想不到戏本里会有如许乾坤……
“小人曾问过,王爷说茶花是赵国的国花,而公主亦是国之花。”彼花喻此花。
“哦。原来如此。”元成不在意地颔首,“方才你说嗓子‘倒’了,那往后有何打算?”
男、女班主对视了一眼,双双跪了下去,男班主道,“殿下,小人夫妇受裕王恩惠多年,得以衣食无忧,如今……,小人夫妇愿请命为裕王守墓,不知……”
“墓在深山,与世隔绝。且日复一日的清苦枯燥……”
“小人们不怕。小人夫妇除了唱戏,一无长处。”如今连这长处也没了,“离了王府,怕早晚要沦落街头……”
元成看着伏地叩首的两人,松开了交握的手:灭口很容易,只是对两个无辜的人便要下此杀手,还如何谈治国?赵国公主、玉嫔、玉才人,一根太醒目的藤,不需问太后、父皇、母后,只需找个有些年资的宫人,甚至仅靠查阅经年文档,便能查出其人其事了吧?可过后怎样呢?告密的贵人、挡箭牌的女官、其义兄、其子,全都浮出水面,他母后和皇祖母协力隐下的宫闱丑闻大白于世,他父皇要如何?幸存的玉才人之子要如何,那是他的……,“知恩图报,很好,本王会替你们向裕王妃请准,下去吧。”元成挥手。
班主夫妇叩谢罢退了出去,元成面无表情地在椅中坐了好一阵,终于起身到杞梓木书格上抽出个绒面都磨损了的匣子——之前从裕王书案下的暗屉里搜出来的,本要和许多别的信函文簿一并带回京城给嘉德帝过目——打开来,把一摞厚薄不一、长短不一、看着很有些年头了的纸页投进火盆,耐心地看着每一张都化成了灰:原本,他还想要拿着问问嘉德帝,裕王这是对哪个女子念念不忘、情信保管的那么好,除了常摩挲以致有的纸边儿毛了,竟是一点儿污渍损毁的痕迹都没有,幸好,他未拿回去……
是他肤浅了,看到信中引用了严蕊(南宋女词人,后为营妓)的“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常有时,总赖东君主”,便以为是歌馆勾栏中人,想不到是那般来历。那么她实则是籍此剖白,真正要说的是后半阙:“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她对裕王倒是冰心可鉴,皇宫、荣华皆为“风尘”,毫不留恋、一心求去,可为了这不容于世的私情,生前连累他人,险致宫乱,身后被人借由,引发干戈,若能预知这些,她可会后悔当初写下的“山重重,水重重,羁途苦旅恨西风。若随檀郎并鞍辔,更愿关山万万重”?
女子痴情,为了心爱之人,能义无反顾到不辨是非,不分皂白,逝者已矣,他不予置评了。可裕王呢?裕王……,他的话本儿是要替自身正名,少不了移花接木、矫正饰枉,一时之间,他不能全指出来,有一样却能断定:玉才人的死另有文章,他母后——若裕王的“皇后”确指的是仁慧皇后的话——他母后不可能虐杀宫人,尤其还在自个儿宫中,裕王却做此言,是有意栽赃还是被人蒙蔽了?栽赃……,情理上说不通,要是栽到皇帝虐杀才人,不是更能令公子莒的谋叛被人同情?既非有意栽赃,那就是被蒙蔽了,而蒙蔽……,元成苦笑:虽未亲见过这位裕王叔,却未少听嘉德帝和大臣们说起他的文韬武略,谁料会落得个被人算计?足见“情”字误人之深了……
还好,老天有眼,让他及时听见了这一出,避免了被他父皇察知旧事的可能。心中后怕,又仔细检查了遍函簿,确无不妥处了,元成才去找了裕王妃,说起班主夫妇请命守墓的话。裕王妃并无异议,道难得有心,只要能尽职尽力,守墓的供给奉养,绝不亏待。跟着话风一转,裕王妃郑重提出件事:请皇家削爵。
“王爷身后只余两子,毓礼好读书,却无科举建树,毓祥体弱多病,只能仔细将养,他二人文武不通,经营乏能,都撑不起裕王府的门楣。我一个妇道人家,本就没什么见识,又一年比一年老,这一大家子的生计前程,怕也顾不周全了。与其一年年的露出破败之相,被人笑话,不若就此销了‘裕王’的爵号,不辱王爷从前的声名,也省得往后有人拿我们这一支不成器的作比,要三要四的令皇家为难。”
裕王妃心平气和,在场的——除了陪坐的元毓礼,还有几个管事的仆妇,元成来时,她们正向王妃回事,未叫下去,便在一旁伺候——除了元毓礼,全都变了脸色,却只能相互看着,亲耳听到太子殿下说了一大篇溢美之词,什么“深思远虑”,“襟怀通达”,“巾帼不让须眉”的,最后就是“王妃可亲笔上书,本王即日着人递送京城,父皇定将向天下彰表裕王一脉的高风大义。”
就是说言谈之间,一个本可世袭、至差也是减等承袭的爵位,没了,还给皇家了,比宋□□还省事儿:宋□□释兵权还破费了杯酒,到裕王妃和太子殿下这儿,只剩下几句话……。仆妇们退出来时,个个惊恐忧怨,无奈裕王妃御下甚严,裕王不在之后,更是令出必行、无人敢改,是以仆妇们出来把事情传开了,也只是增加了更多的悲叹惶恐,并无他法。倒是外头的人听到了,不乏骇笑的,说裕王妃可真是女中豪杰:这是知道嫡子们弱、怕她百年之后,富贵家业会被庶子们得了便宜,索性先自断了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