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时代,郑孝胥有个著名的“三共论”。他常说:“大清亡于共和,共和将亡于共产,共产则必然亡于共管。”他把北伐战争是看做要实行“共产”的。这次革命战争失败后,他还是念不绝口。他说:“又闹罢工了,罢课了,外国人的商业受到了损失,怎能不出头来管?”他的“三共论”表面上看,好像是他的感慨,其实是他的理想,他的愿望。
如果考查一下郑、罗二人与日本人的结交历史,郑到日本做中国使馆的书记宫是一八九一年,罗卖古玩字画、办上海《农报》,由此结识了给《农报》译书的日人藤田剑峰是在一八九六年,郑结交日人比罗要早五年。但是罗振玉自从认识了日本方面的朋友,眼睛里就只有日本人,辛亥后,他把复辟希望全放到日本人的身上,而郑孝胥却在日本看见了“列强”,从那时起他就认为中国老百姓不用说,连做官的也都无能,没出息,中国这块地方理应让“列强”来开发,来经营。他比张之洞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更发展了一步,不但要西洋技术,西洋资本,而且主张要西人来做官,连皇家的禁卫军也要由客卿训练、统领。不然的话,中国永远是乱得一团糟,中国的资源白白藏在地里,“我主江山”迟早被“乱党”、“乱民”抢走,以至毁灭。辛亥革命以后,他认为要想复辟成功,决不能没有列强的帮忙。这种帮忙如何才能实现呢?他把希望寄托在“共管”上。
那时关于“列强”共管中国的主张,经常可以从天津外文报纸上看到。郑孝胥对这类言论极为留意,曾认真地抄进他的日记、札记,同时还叫他的儿子郑垂译呈给我。这是一九二七年六月九日登在日文报纸《天津日日新闻》上的一篇:
英人提倡共管中国
联合社英京特约通信。据政界某要人表示意见谓:中国现局,日形纷乱,旅华外国观察家曾留心考察,以为中国人民须候长久时期,方能解决内部纠纷,外国如欲作军事的或外交的干涉,以解决中国时局问题,乃不可能之事。其唯一方法,只有组织国际共管中国委员会,由英美法日德意六国各派代表一名为该会委员,以完全管理中国境内之军事。各委员之任期为三年,期内担任完全责任,首先由各国代筹二百五十兆元以为行政经费,外交家或政客不得充当委员,委员人才须与美国商(务)部长胡佛氏相仿佛。此外,又组织对该委员会负责之中外混合委员会,使中国人得在上述之会内受训练。
郑孝胥认为,这类的计划如果能实现,我的复位的时机便到了。
那年夏天我听了罗振玉的劝说,打算到日本去,郑孝胥就根据那篇文章勾起的幻想,向我提出了“留津不动,静候共管”的劝告。这是他记在日记里的一段:
五月戊子二十四日(六月二十三日)。诣行在。召见,询日领事约谈情形(即去日事)。因奏曰:今乘舆狩于天津,皇帝与天下犹未离也。中原士大夫与列国人士犹得常接,气脉未寒,若去津一步,则形势大变,是为去国亡命,自绝于天下。若寄居日本,则必为日本所留,兴复之望绝矣!自古中兴之主,必借兵力。今则海内大乱,日久莫能安戢,列国通不得已,乃遣兵自保其商业。他日非为中国置一贤主,则将启争端,其祸益大。故今日皇上欲图中兴,不必待兵力也,但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必有人人欲以为君之日。
他提出过不少使“圣德令名彰于中外”的办法,如用我的名义捐款助赈,用我的名义编纂《清朝历代政要》,用我的名义倡议召开世界各国弭兵会议等等。有的我照办了,有的无法办,我也表示了赞许和同意。
我委任奥国亡命贵族阿克第男爵到欧洲为我进行游说宣传,临行时,郑孝胥亲自向他说明,将来如蒙各国支持“复国”,立刻先实行这四条政策:“一、设责任内阁,阁员参用客卿;二、禁卫军以客将统帅教练;三、速办张家口——伊犁铁路,用借款包工之策;四、国内设立之官办商办事业,限五年内一体成立。”
郑孝胥的想法,以后日益体系化了。有一次,他说:“帝国铁路,将四通八达,矿山无处不开,学校教育以孔教为基础……。”我问他:“列强真的会投资吗?”他说:“他们要赚钱,一定争先恐后。臣当年承办瑷珲铁路,投资承包的就是如此,可惜朝廷给压下了,有些守旧大臣竟看不出这事大有便宜。”那时我还不知道,作为辛亥革命风暴导火线的铁路国有化政策,原来就是郑孝胥给盛宣怀做幕府时出的主意。假若我当时知道这事,就准不会再那样相信他。当时听他说起办铁路,只想到这样的问题:“可是辛亥国变,不就是川、湘各地路矿的事闹起来的吗?”他附和说:“是的,所以臣的方策中有官办有商办。不过中国人穷,钱少少办,外国人富,投资多多办,这很公平合理。”我又曾问过他:“那些外国人肯来当差吗?”他说:“待如上宾,许以优待,享以特权,绝无不来之理。”我又问他:“许多外国人都来投资,如果他们争起来怎么办?”他很有把握地说:“唯因如此,他们更非尊重皇上不可。”
这就是由共管论引申出来的日益体系化的郑孝胥的政策,也是我所赞许的政策。我和他共同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取回我的宝座,继续大清的气脉,恢复宗室觉罗、文武臣僚、士大夫等等的旧日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