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ldo;爹,你还是活着吧,要是必须有一个人先下世,还是让我先下世的好。&rdo;
他们说着话,嘴不停,不停歇地说。说着就把那疼给忘了。原是说好夜里她要一连声地叫他爹,叫他一百声的爹,叫着爹好好侍候我叔的,任由了他,由他享受呢。可现在,她的身子好好着,他的身子不行了,不能再做那事了。热病在他身上扎了死根儿,她不和他说话他就觉得身子疼。本是摔倒了的破皮疼,可热病让他的身上没有一点抵抗了。没有了一点抵抗的力,随便一点疼,就会疼到他的骨fèng里。疼到他的骨髓里。每个关节都像刀挖样,刀剜样,像有着铁棍、木棒硬往那关节fèng里插,撬着的疼。往死里活里撬着疼,如同要把他的关节撬开样。如同有着一根生锈的针,针上穿了粗麻线,正顺着他的骨髓从下身朝着他的上身穿,疼得他咬着的牙都发了酸,汗在额门上哗哗哩哩流。
夜已经很深了,深得如是庄里的胡同样,深得如是扎进平原深处一条小路样。门外的月,那月色,辱辱的白。辱白着,从窗户渗进来。蛐蛐的叫,也从窗外渗进来。闷得很。月色里,那蛐蛐的叫,白亮的叫,在往日该是凉荫荫的叫,可是这一夜,却是闷得很,叫声热得很。因了疼,叔的心里像是着了火。像是堆着一炉大碳火。能锻铁的火。他一会把身子虾米样爬着弓在床中央,屁股翘到半空里。一会又倒在床铺上,死虾米样倒在床中央,身子卷成一团儿。死虾米样卷成一团儿。再一会,仰躺着,把双膝弯在半空里,双手死死地抱着两个疼成苍黄的膝盖骨,人像仰躺着的死的虾。死久了的虾。只有把身子弄成死虾样,他的疼才会轻一些。
轻一些,也还是得不停嘴地叫:
&ldo;玲,我活不成了呀?&rdo;
&ldo;娘,你再给我吃点儿止疼药。&rdo;
他唤着,把床上的单子揉成了一团儿,身上的汗,让他和单子沾在一块儿。玲玲不停地给他擦着汗,不停地给他说着话。捡那他最能听进去的说。听进去了他的疼就会轻一些。听不进,他就用拳头擂着枕头唤:
&ldo;我快疼死了,你还给我说这呀。&rdo;
她便慌忙用湿毛巾擦着他身上的汗,给他换个话题儿。
说:&ldo;爹,你别生气,我问你一个事。&rdo;
他就扭头望着她,额上的汗一闪一闪的亮。
问:&ldo;爹,你说宋婷婷到底和她娘家庄里谁好呀?&rdo;
他就说:&ldo;娘,你是不是还嫌我身上疼得不够啊。&rdo;
她就对他笑:&ldo;她俩再好也好不过咱俩呀。&rdo;
他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了。
她就说:&ldo;我给你叫爹,婷婷会朝那男人叫爹吗?&rdo;
说:&ldo;你朝我叫娘,那男人会让向婷婷叫娘吗?&rdo;
说:&ldo;爹,我是你媳妇,可你想让我是你媳妇了,我就是你媳妇,在学校、在麦地,在学校外的田头上,在麦场屋和麦场上的哪,无论是白天,还是大黑夜,只要你想要,我从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儿,从来都是顺着你。&rdo;说:&ldo;想吃甜的我给你做甜的,想吃咸的我给你做咸的。做饭没有让你近过灶,洗衣没有让你湿过手,你说我对你好不好?&rdo;
并不等我叔回答啥,像她问话不是为了让他答,只是为了自己问着说:&ldo;这是我给你做媳妇。可你让我给你做娘了,我每夜都像娘一样抱着你睡觉,把奶放到你嘴里,还拿手在你身上拍,像哄孩娃样一直拍到你睡着。&rdo;说:&ldo;亮,你想想,‐‐你让我给你做闺女,我一口一个爹,叫你像叫亲爹一样儿,每天都要叫你十几声的爹。有一天,&rdo;她顿了一会说:&ldo;有一天,我私下里数了数,我最少叫过你五十声爹,可你才叫了我一声娘,还是为了让我给你洗脚才叫了一声娘。可你叫我一声娘我就满足了,又是给你洗脚又是给你去倒洗脚水。半夜我都睡着了,你又叫醒我,我还洗了身子侍候你。&rdo;说:&ldo;你说吧,亮‐‐哥‐‐爹,你说我是对你真好还是假好呀?&rdo;
她就望着他,像望着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ldo;你说呀,我是对你真好还是假好呀?&rdo;
他知道她是对他真的好,也知道自己也是真的对她好,可经了她这么一排儿的话,却又觉得果真是他哪里有了对不住她的事。有了伤了她的事。好像那事肯定他做过,只是他一时想不起来了那桩事。那些事。让他只好有些对不住她的望着她,像望一个埋怨儿的娘,埋怨哥的妹,抱怨弟的姐。她就坐在床边上,穿了短的裤,小的褂,拉着他的手,把他的指头在她手里分过来,重又拔回去,像她在数着他的手指头,像她压根忘了她在捏着他的手一样。望着他,脸上泛着红的光。人已经很瘦了,可那红光在她脸上还厚着,像一个怕羞的姑娘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坐得那么近,说了贴心挖肺的话。屋里的光,柔柔地铺在屋子里。前半夜,屋里有着蚊子的飞,现在蚊子像卧在哪里听她说话了,不动了,让屋里一片柔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