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只是说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宫女去看他。庄太后心里明明不相信,却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她倏地转脸正面对着谨贵人,目光停留在侄女头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庄重地说:“好吧!姑妈成全你的忠心,给你身后的荣名位分。你放心。谨贵人连忙叩头:“谢母后恩典!太后挥挥手,转开脸,语声有些沙哑:“你,你去吧!谨贵人站起身,心头充溢着壮烈的感觉,快步走向门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门口。她慢转回身,轻声说道:“姑妈,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颤抖着,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她看见她的姑妈背她而立,肩头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只把右手举到两把头一侧的流苏穗边,慢慢地、轻轻地摆了摆。
谨贵人心头一酸,推门而出。
庄太后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谨贵人的鞋底敲在砖地上的橐橐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她一直仰望着屋顶那装饰着龙凤花纹的华丽顶棚,但眼前一片白雾,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她翕动嘴唇,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闭了双眼,两颗沉重的泪珠,从眼角滑过高高的颧骨,沿着丰厚的腮,滚落下来……太后把自己在韵琴斋里关了很长时间。当她出现在鲜碧楼上的膳桌旁时,谁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仍然谈笑风生,和蔼慈祥。只在人们禀告她说谨贵人因身体不适提前回宫时,她的嘴角才颤抖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种既坚决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除了心虚的康妃和聪明的皇贵妃,谁都没有发现。
这一天对顺治来说,是十分繁忙的。因为今天是文华殿经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劳累得多。不仅有许多隆重的仪式、礼节,还要讲书讲经讲史。大学士、尚书、左都御史、侍郎、学士、詹事都要充任经筵讲官。每次经筵,满汉官各选八人,分别按自己的理解宣讲,最后还要由皇帝阐发书义、经义,诸官跪听御论。讲毕,皇帝召与筵各官进殿赐座赐茶,表示礼敬恩宠。累尽管累,福临每次都从经筵中得到不少启示,常常使他灵活的头脑转动到眼前的实际治国之道中去。
回宫时,他又疲倦又愉快,带着这样的心情,往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听说太后游了一日北海,身体劳倦,正在寝宫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寝宫。
太后坐在炕上倚着靠垫打盹儿,一个宫女在轻轻地为她拿捏双腿,其他宫女静悄悄地垂手站列门边炕前。福临一进屋,太后便睁开眼,笑道:“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今儿个有些累吧?”“还好。额娘领后宫去逛北海,怕是真累着了。”“哦,不算什么,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呢!太后点头一笑,又一扬头看看儿子,动作很是洒脱利落,使福临眼里也不禁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你今儿个在经筵上讲些什么?”太后问。
“儿讲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阐发了足有一个时辰,又顺便讲了讲宽猛相济的道理。我看百官听得很入神呢!福临不免有点儿自我欣赏。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太后重复着,连连点头,不知她是在夸赞这圣贤之道呢,还是夸奖儿子:“讲得好!那弓弦要是张得太紧,不就要断了吗?”“额娘若御经筵,一定是个上好的讲官!福临由衷地赞美。
太后神色一变,笑容消失,看定福临:“皇儿,你的弓,是不是张得太紧了?“福临一看母亲的神情,立刻站了起来,恭敬地回答道:“儿听母后教诲。”“皇儿,你一心继承祖志,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统的大业,壮志可嘉,我很高兴。不过太急太快,怕不妥当,所谓欲速则不达。如今内外都蹦得太紧,不要生出什么大事来!““母后请明示。太后的表情口气,使福临感到紧张。
太后叹道:“事情都逼到眼眉前了,你还不知觉吗?外,有六王聚会;内,有四阿哥夭折……”“额娘,你说什么?”福临一把握住了母亲的手。
“来,让我仔细说给你听……”
母子俩进了寝宫最东端的小梢间。宫人太监们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可是皇帝粗重的可怕喊声却有两次透过重幙传了出来,还夹杂着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无声无息,人们正有些担心这母子俩会不会出什么危险,却突然迸发出皇上暴怒的狂吼:“这不是天意!不是天罚!我不服!——太后提高了的声音也隐约传出来,仍然十分平稳:“皇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皇上离开慈宁宫的时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的脚步和身姿,都给人一种颓然而去的印象;脸上象戴了一副木制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无表情;可是只要触到他的眼睛,就会被那里的狂暴和绝望吓一大跳,那是两团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而皇太后也没有按照惯例送他出宫。
第二天,宫里都知道了,昨晚上万岁爷龙性大发,用鞭子没头没脑地把几个养心殿太监抽得遍体鳞伤,还威胁说要砍掉他们的脑袋!但就在这天的晚上,景仁宫发出丧音:谨贵人病逝。
发丧那天,皇后以下各宫妃嫔都来到景仁宫。皇贵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为死去的谨贵人换装。谨贵人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象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
皇贵妃为她换好衣裳,站在那里凝视着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泪,一面感叹着轻轻说:“姐姐髫龄进宫,如今正当年华,为什么不能为皇上多多效力,就骤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皇后,淑惠妃和静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泪。倒是康妃,站在董鄂妃的对面、谨贵人遗体的另一面,虽也拿着手绢擦泪,但她没有泪,她只觉得恨!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恨对面那个女人,那个泪流满面的虚伪jian诈的美人儿!她还哭!她哭个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因为她吗?康妃的心被嫉恨咬啮着,浑身犹如火烧。她不能流露一点真实感情,只得无可奈何地拚命低头,竭力抵挡。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她觉出舌尖上的咸味、下唇的疼痛……几位内廷公主也闻讯赶来。谨贵人的死对她们可说是无关痛痒,但出于礼仪和宫规,她们也都掏出手绢抹着眼圈。
这时,皇上的谕旨到了,那是谕礼部、抄送景仁宫的:“贵人博尔济吉特氏赋性温良,恪共内职,今一朝遘疾,遽尔薨逝,予心轸惜,典礼宜崇。特进名封,以昭淑德,追封为悼妃……”这就是说,谨贵人终于登上了主位,将按妃位进行礼葬了。后妃们为谨贵人幸庆:得到这隆重待遇,死也瞑目了!
妃嫔们各自休息时,孔四贞走到董鄂妃身旁,轻轻叫了一声:“姐姐!董鄂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着她看,只不说话,看得孔四贞红了脸,小声说:“姐姐,你的眼睛真坏!董鄂妃凑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早听太后讲了。什么时候进宫圆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嘴!董鄂妃不笑了,紧紧捏着孔四贞的手,知心地说:“好妹妹,你快来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难啊!““我知道。我心里害怕。四贞耳语着,看到谨贵人那样子,我觉得怕极了!这里,陷进来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忧伤的眼睛几乎使四贞落泪,可她还是硬着心肠说:“我不能……我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干和胸怀,我会淹死的……姐姐,别怨我,你好自为之吧,我已经向太后辞过亲了……“董鄂皇贵妃长叹一声,对四贞可怜地笑了笑,慢慢走开。
她脚步不大稳,容妞儿立刻上前搀住了她。她的背影那么瘦弱,显得精疲力荆孔四贞眼里不禁又涌出了泪水。
几天以后,一件受贿作弊的案子被揭发了出来,因为是由宫内捅到皇太后驾前,皇上大怒。受贿卖官的总管太监吴良辅被判死刑,贿请的汉大学士陈之遴被罢官,并流放盛京,另一名汉大学士王永吉也被罢官,还有一大批汉官因受牵连而纷纷被免职、降职、罚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动,神气了不几天的汉官又失了神,各种不利于汉官的传说又不胫而走:没有最后定案的丁酉科场案还得从严惩治;刚刚揭发的江南、河南、山东、山西等科场案必定处置更严……接着,皇上奉皇太后命,将已停止的中宫笺表,如旧制封进,恢复了皇后的特权和身份,同时,命静妃为长春宫主位,赢得宫中一片感恩的眼泪和欢笑。
最后,在三月二十平日,追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
于是,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张得太紧的弦,松下来了。
五月榴花红胜火。安亲王岳乐一向喜爱它炽热的颜色,正当时令,王府处处都是盛开的红得耀眼的石榴花。不过这几日,绚丽的榴花也得让位了,因为府里张灯结彩庆贺王爷生辰。府门口的胡同好几天水泄不通,车来马去,人山人海,都是赶着来送寿礼的,抬的、担的、捧的,红红绿绿、金花银叶,流水似地往安王府里涌,那热闹红火,真跟过年一样。
今天是岳乐寿辰的正日子,来拜寿的,可就都是冠盖人物了!这使得王府门前的热闹中添了些威严和富贵气,别说下人们屏息静气,就连马到门前,也不敢扬声长嘶了。
王府东侧,是一所规模很大的花园。花园一隅有一所幽静精致的梨花院。岳乐在这里设宴招待他的显贵客人,朝中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也都是他的亲戚子侄。
院子正中有一个从南面房屋中突出来的小型戏台。戏台下面摆着一人一桌的丰盛席面,巽亲王常阿岱、显亲王富绶、康郡王杰书、温良郡王猛峨、顺承郡王勒尔锦、端重亲王齐克新以及敬谨郡王尼思哈等人,都在这里就座,由岳乐的儿子蕴端、玛尔浑等人相陪。左右两边是塑有圆、方、六角、梅花、石榴、宝器等各种形状花窗的长廊。在廊里看戏吃酒的,是来拜寿的福晋格格们,自然由安王福晋、侧福晋们相陪。正对戏台是一间正厅外的敞轩,只设了两席,坐席的右面一位是今儿的寿星,身着采色吉服的安亲王岳乐;左面一位,便是简亲王济度。
按辈分,他俩是兄弟;按位分,岳乐新进亲王,不及济度。平日两人政见不尽一致,来往较疏。但皇族的规矩,最讲兄弟亲戚之谊,岳乐比济度年长,哥哥的生日,弟弟非拜不可。所以,简亲王着了礼服,领着福晋和两位侧福晋,早早就过府拜寿来了。
自家亲戚欢聚,照例气氛较比轻松。五月的天气已相当热了,王爷、福晋们纷纷去了礼服冠带,轻摇小扇,一面吃酒,一面闲谈,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的戏文。
一齣方罢,台下一片谈笑声,称赞这齣《黄鹤楼》做得真热闹、真好。廊下的福晋、格格们尤其赞扬剧中的刘备和周瑜。不一会儿,戏班的班主领了扮演刘备和周瑜的伶人,直走到敞轩前,向安王爷和简王爷谢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