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四姑娘说这话,翠烟有几分纳罕,不由得问道:“姐儿怎么想起问这事儿?”“我们学里有几个姐姐是庄子上的,平日里放旬假,还需得时时回去帮衬家里人照看田地呢。”清殊眉头微蹙,“雨下得这么凶,不牢靠的屋顶怕都要掀翻了。田里的庄稼坏了,他们还怎么过日子啊?”她这话却是思忖到实处了。庄稼人靠天吃饭,遇上这样的灾祸,哪里有翻身的余地。一时间,翠烟倒不好拿假话搪塞安慰她。这会子,碧儿正捧着底下人的呈报走进来,她脸上也难得有几分忧心忡忡。“禀姑娘,昨夜发了山洪,冲毁了大片良田,咱家的几个庄子离得远,但也有几个佃户汉子不知所踪。他们冒雨寻了大半夜,仍没个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田庄花名册上一笔划去的名字,却不知是哪家的丈夫,父亲,儿子。清懿面色凝重,又细细问了各处的伤亡情况,才道:“倘有缺衣少食的,你自去支银子采买了,打发人送去。再有,留心哪家是没了男人的孤儿寡母,问她们愿不愿意另谋出路。现下灾难在前倒罢,待这时日过去,庄上难免有与她们为难的。”碧儿连连点头,“姑娘思虑得极是。”她家当年便是遭了灾,只剩无依无靠的娘俩,被庄头恶霸欺凌,不得已才逃了出去,成了没户籍的流民。眼下见了同样的情形,免不得生出几分怜悯。见清懿这样妥帖,碧儿心里酸涩难言。“姐姐。”乖了好一会子的清殊忽然仰头叫道。清懿:“怎么?”“你上回不是说人手不够吗?我想着,城外遭灾的庄子不在少数,与你说的那般没倚靠的孤儿寡母想必更多。”清殊思索道,“你何不招了她们来?”众人一愣,她们还从未往这个方向想。碧儿犹豫道:“倘或是普通村妇,怕是没有这胆子来。”她知道清殊并不了解商道内情,因此并未说透。清殊却摸了摸下巴道:“有甚么比吃不饱饭还可怕么?她们已经身在绝境,泥人尚有三分性子,循规蹈矩地死,倒不如冒险活一次。”这话乍一听刺耳,细想却是个道理。碧儿陷入沉思,没有说话。她是能够感同身受的。想到当年饿极了的时候,只要给一口吃的,区区掉脑袋的生意有甚么可怕的。“善心人赐粥赐饭固然好,但是解决不了长久的问题呀。填饱一时的肚子还不够,需得让她们端着一个长久的饭碗,有一技傍身才好呢。”清殊摇头晃脑,笑道,“咱们这就叫,以工代赈。”以工代赈?!清懿挑眉,眼底流露着思索。清殊继续道:“咱们也发物资去赈灾,但是要以他们的劳动换。譬如修缮几处房屋领多少吃食或工钱,制出一个章程。这样一来,就相当于雇佣他们干活儿了。”“乍一看虽不如人家布施粥饭的,等到日子久了,他们就会发觉咱们这是长久的法子。无论是修房种地,还是做旁的活计,我们可以源源不断提供机会,他们也能靠这机会养活自己。可不比一时的饱腹强?”“嗯,有几分道理。但是还有不妥当之处。”清懿细细解释道:“咱们只能对逃难的流民或村里的人使这法子。倘或其他庄子里的佃农也来了,他们主人家可要恼了。”清殊挠了挠头,她还真没想到这个细节。佃农和田地一样,并非自由身,都归土地主管。以工代赈这个法子,前人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顾虑,并未有人施行过。不过,这也没关系。清殊一派赤诚,坦坦荡荡道:“那咱们只对自家庄子这么做呗,倘或无法顾及所有人,做到力所能及就好了。”碧儿思忖了很久,真正体会了这个办法的好处。在处处都是压迫的时代,能有一个主家愿以雇佣关系供他们生活,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用这法子,哪里还怕他们离心。只是……”碧儿问道,“不怕旁人学了去?”清殊哈哈笑,不以为意道:“学就学罢,这是好事啊。咱们只能关照一隅的百姓,可是满武朝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倒巴不得催他们快些学了去。”碧儿一时语塞,旋即,眼底神色更柔和了,“四姐儿真是……赤子之心。”众人俱都笑了,彼此对视,眼底流露出欣慰。除了清殊,在座的人加起来有八百个心眼子。唯有她的心里没有算计,看花是花,看雾是雾。一时间,碧儿又想起那惊涛骇浪的四个字:生而平等。彼时,四姑娘的语气那样轻描淡写,好像这是一个与生俱来的道理。佃户本是附属品,现下却成为了与主家有平等雇佣关系的人。如此匪夷所思,又是如此顺理成章。言到此处,众人都等着话事人出声。“这个主意……”清懿眼底有淡淡的笑意,她沉吟良久才摸了摸清殊的头道:“可行。”程。”“我也看看。”清殊凑过来,只见上面条分缕析将她方才所说的法子记录,又添了几笔细节,更有可行性。“哇,论笔杆子,我看衙门最厉害的师爷都不如翠烟姐姐!”翠烟笑道:“姑娘抬举了。”清懿一面改了几笔,一面点头道:“翠烟的本事,去大户当幕僚都不成问题。”碧儿也笑道:“如今不也是幕僚?唯姑娘这位主公马首是瞻呢!”众人俱都笑了。此时,她们还不知道,一簇小小的火苗诞生在这样一个暴雨天,在一次寻常的谈话里,最终形成燎原之势。说话间,彩袖在外头传膳,有茉白和玫玫的笑闹声传来,鼻间又闻到绿娆一手好菜的香味。小小的院落里,姑娘们围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用饭。外头暴雨倾盆,屋内一室暖融,漫山遍野都定格在今天。作者有话说:改了一下细纲,骚瑞,超出预计,姑母还要几章搞定。久等了宝子们!社畜委屈发言:真想穿书给姐姐打工算了粥棚◎妹夫来打酱油啦◎暴雨损毁的村庄田地比预计的还要多,距离京师不远的景州城治理不善,堤坝被冲毁,大水蔓延之下,死伤不计其数,致使一大批流民涌入京城。暴雨初停的那日,高门大户为显仁义,在城外沿路设了粥棚。因是老惯例了,各家都照着不成文的规矩,按家世高低依次排列,自淮安王府打头,后是永平王府以及公侯伯子男,再是以项丞为首的各官府邸,一路绵延数里。曲家的粥棚正设在不起眼的地界儿,圈着一处不大不小的空当。李贵领着一众小厮在前头马不停蹄地忙活,彩袖领着丫鬟媳妇在后头现做吃食。原本也不必大丫头亲自来,可是清殊非央姐姐说要亲来粥棚看着。城外流民众多,鱼龙混杂,彩袖怕出岔子,这才跟来。现下,那个子将将高出桌案一个头的小姑娘正认真地盯着小厮舀粥,倘或看到有老弱的,还叮嘱一两句,“压实些,再多拿两个馒头。”彩袖忙中抽空,擦了擦额角汗道:“祖宗你宽宽心罢,我都敲打过李贵了,倘或有昧下吃食发财的,一并赶出府,他们必不敢耍滑头。”清殊嗯嗯的应着,目光却还停留在面黄肌瘦的人群里。一连施粥两日,人生百态好似在她眼前上演。有卖妻卖子为求进城的男人,有横行霸道的恶汉指派没了家人的小孩儿替他领粥,有趁乱挑拣姑娘的人牙子。有贪便宜的小人佯装流民,捧着碗挨家讨吃食,被发现了左不过是揪出去打一顿,换远一点的棚子照旧涎皮赖脸。又有瘦成皮包骨的母亲省下自个儿的口粮给孩子,也有撑着病体为妻子讨药的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