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也不必怕,咱们东家是个极其心软的,最是怜贫惜弱。打今儿起开始上工,便是打今儿起管饱你们的肚子。”崔氏笑道。有人好奇地问:“可是外头传的那个活菩萨,国公府二夫人?”崔氏只是笑了笑,不肯多说,略应一句道:“日后你便知道了。”正说着,碧儿领着一众小丫鬟过来了,各自手里都捧着新衣裳。“诸位,日后我就是你们的管事了。织锦堂的一应事务都交与我打理。凡是吃住上有不便宜的,上工有疑难的,都可来寻我。再有……”碧儿顿了顿,冲几个年长的笑道,“你们大都有孩子,既然是招了你们来,自然管着你们家里的事。白日里在院里做工,想是照应不了孩子。”这话说到了众人的心里。“正是呢,我来咱们这里做工,旁的倒罢了,就是忧心我的孩子年幼没人照料。我们又是逃难的,在京里没个落脚处,全靠着侥幸才活到现在,哪里敢离了她去。便是今日,就这一小会儿,心头就七上八下的。”此话一出,许多妇人连连称是。碧儿笑道:“我们东家也自有打算,早早料好了今日。正是因着你们方才所说的种种顾虑,咱们织锦堂还另辟了一处院子供孩子们住。你们中间有谁带孩子的都来同我说。日后,我会安排人统一照料着院里所有人的孩子。工钱按例发放,不会少一分。”听了这话,先头那个照料孩子心切的积极举手道:“姑娘!我……我原先是大户人家的奶娘。最是会照料孩子的。”碧儿笑道:“那就是你了,日后育幼院的活计就由你来。”她又对其余人道:“不仅是照料孩子,你们中间倘或还有人会旁的技艺都可以同我说,不拘是纺织。年轻力壮的也好,年老体弱的也罢,只要你能做点什么,只管同我提。凡是付出了劳动的,都按你的功劳分配报酬。”乍一听这个说法,说是石破天惊也不为过。即便是在逃难之前,她们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也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妇女的劳动,如生儿育女、洗衣做饭、侍奉老人,都像是天经地义,并不会叫人放在心上,还特意给她们报酬,甚至被冠以功劳之名。在来之前,她们中的许多人都只是想着,能来讨口吃的就不错了,活一日算一日。可是,她们听了这番话,心里也有了计较。这些妇人一路上经历无数磨难,能撑到现在的都是骨头硬的。在国公府开天辟地头一回招女工的告示贴出来时,敢于当头一批揭告示的人,心底的胆识已然超出旁人太多。故而,她们很快就打消了心头最后残存的疑虑,愈发坚定了起来。织锦堂是她们的好去处,实实在在的好去处。“敢问这位姑娘。”人群里,有个瘦削的妇人昂着头,这是先头那个识字的女人,她望向碧儿道,“咱们的东家,为何要收留我们这群没用的女人们?”她身形瘦条,面色蜡黄,是个极其脆弱的模样。可她那双眼睛却意外的明亮。在与碧儿对视时,里头清醒的目光不闪不避,像是在追求一个真正的答案。碧儿面带笑容,不答反问道:“你叫什么?”那女人只怔愣了一瞬,便利落道:“赵鸳。”她连名带姓叫得干脆。时下的已婚妇人,几乎不会自称名姓,只会在前头缀上夫姓,说是某某氏。于是碧儿问道:“你没有成家吗?”那女子平静道:“成过,后来又和离了。”她语气极其平淡,可这轻巧额话一出,众人惊疑不定,许多道目光胶着在她身上。可是这女子却恍若未闻,任由旁人打量。倘或这消息是落在外边人的耳朵里,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传遍街头巷尾,成为人们口中的谈资。可是,落在这群连饭都吃不上的难民耳中,她们只是略惊诧了一番,最终却如石子投入湖面,掀起一阵波澜,复又归于平静。逃难的人里,各有各的苦难。看这女子伶仃的身形,想来也是经历了不为人知的难处。她们又何尝不是各有各的苦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今日有缘相聚在织锦堂,又何必去深究旁人的苦。碧儿知情知趣,并未多问,只是笑着回答她的问题。“赵鸳,你这样问,我可是觉得女子真心无用?”赵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并非我认为无用,是世人皆如此认为。”深秋,微冷的寒风拂过众人的身躯,带来一阵薄凉。她的话语声也如秋风一般清冷。“生不出孩子是无用,侍奉不好公婆是无用,惹怒丈夫是无用。女子生来就不能作为与男子同等的人一般存在。突发大难,家里的余粮不够吃,最先饿死的也是无用的女人。国公府二奶奶颁布的以工代赈,那样如火如荼,却没有女人的半分余地。这还不足以说明女子无用吗?”她说这话时,紧咬着牙关,手指紧握成拳,是个极其倔强的姿态。不知怎的,明明这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比自己大上许多,碧儿却想起了多年前的自己。彼时,她挣扎在苦难里,自我怀疑,自我否定,可心里却偏偏有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着。榻叫嚣着冲出内心的桎梏,急于宣泄着某种情绪,直到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泥泞中拖了出来。“赵鸳。”碧儿平静道:“女子有用或无用,并非由旁人来定义。”她又挥挥手打发身旁的小丫鬟,给她们一一分发新的衣裳。“女子活在这个世界上,要争一口气。可是,这口气并非是为了给别人看。”碧儿亲手将赵鸳的那份交到她手里,“你有用或无用,也并非要向旁人来证明。”“会带孩子的是一种本事,会纺织的是一种本事,会梳头,会纳鞋底都是一种本事。你靠着自己能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世界上,就是你的本事。”碧儿看向众人,缓缓道:“从前,你们身怀那样多的本事,却从没有一个人认可你们的付出。可是,织锦堂是不同的。”“你们流的每一滴汗,贡献出的每一份力量,我都会看在眼里,东家也会看在眼里。你们凭着自己的能耐换取到相应的报酬,你们不靠丈夫和儿子,不靠任何人,只靠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活着。”“故而,我想再问问你。”碧儿突然看向那个妇人,“赵鸳,女子有用吗?”不知怎的,赵鸳突兀地觉着鼻尖一酸。耳边听着那番话,对上碧儿柔和的眼神,她觉得热泪仿佛要滚滚落下,于是慌忙垂下头,将泪水憋了回去。“有用。”含糊而哽咽的声音响起。这句话好似有一种魔力,身旁的妇人们纷纷垂下头,眼里含着热泪。有年长的心思细密些,已然在偷偷用袖子拭泪了。她们之中,有逆来顺受了一辈子的人。在苦难中长大,又逐渐适应了这种苦难,渐渐被女人生来就如此的观念说服了。如果从没有看过另一片天空,她们就以为眼前的苟且就是她合该经历的人生。赵鸳忍了许久,攥着新衣服的手死死不肯松开,眼泪终究滚滚落下,起初是低声的抽泣,后来是哀哀痛哭,像是要将半辈子的委屈都借由哭声倾诉。直到暮色四合,众人散尽,碧儿单独留下赵鸳一个人,替她斟了一杯茶,才缓缓道:“有甚么想说的,今日我便做一回姐姐的听众。”彼时天边爬上一轮明月,冷清的月光撒在院子里,留下一地细碎的寂寥。赵鸳望着月亮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在说我的故事之前,我想再问姑娘一句话。”碧儿:“你说。”赵鸳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又带着几分自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