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赠予我时已经裂了,我也不知。”
他本想追问赠她笛子的友人是谁,终究还是忍住了,把笛子还给她。“方才你吹的那支小曲,再吹一遍给我听。”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便在石凳另一头坐了,重新吹了一遍。曲调是极简单的,像孩童传唱的童谣,任何人听一遍就能哼唱出来;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任何人只要听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简简单单的调子,仿佛率直得不带弯儿,又好似带了太多的弯,以致觉察不出来了。他一边听,一边用手在膝盖上轻轻地击着,只觉得心境豁然开朗起来,方才的一丝愁闷都烟消云散了。
一曲终了,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她略一迟疑:“叫做……镇魂调。”
“镇魂调?好奇怪的名字。”他想了一想,随即微微一笑,“不过,倒是很贴切。一听到它,心里头再多的烦躁愤怨全没了,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可不是有‘镇魂’之效么。”
她默默地坐着不说话。
杨昭又道:“以前我也喜爱吹笛子,后来事情一多,就没那个闲情逸致了。我那管玉笛也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许久不温习,只怕都吹不响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小段她刚刚吹奏的“镇魂调”,觉得自己记得差不多,向她伸手道:“笛子借我一用。”
她依言把笛子递给他。碧玉微凉,吹孔处结了一排细小的水珠,是她吹奏时呼出的气凝结。他缓缓地把笛子抬到唇边,下唇贴着那温凉的玉,一时只想着,刚才她也是这样,触碰了这一块地方。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了,东边的天空暗沉沉的,西侧却是一片绚丽灿烂的晚霞。树冠投下的暗影将两人笼罩其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悠扬的笛声从他指下一丝一缕一点一滴地飘荡出来,宛如氤氲的薄雾。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比她这只学了点皮毛的半吊子要强上许多,那宛转的曲调由他演绎出来,便格外地动人心魂。
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听这曲子的时候。她看着他模糊昏暗的侧影,忽然觉得他吹笛的姿态,和这笛子的原主人竟有那么几分相像。
那时……
她悚然一惊,从迷思中回过神来,他的笛声也恰恰结束。
“对了,昨日听相爷说哥舒将军攻破吐蕃城池,收服了九曲部落,不知此事可有后续进展?”
他惨淡地一笑,恋恋不舍地放下笛子,愣怔片刻,才掏出汗巾来把那笛孔上的水珠细细擦试干净了,递还给她:“菡玉,你可真会挑时候打岔。”
她默默地把笛子收起,他接着道:“我已奏表陛下,请以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语气恢复为谈论公事的肃然。
菡玉便也收敛心神,道:“有了哥舒将军制约,安禄山便不至于横行无忌。”
叛逃回漠北的阿布思被安禄山所破,其精锐骑兵尽归之,加上原先的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兵力,禄山精兵天下莫及。朝中不断有人进言安禄山有反状,但皇帝就像吃了迷魂汤似的,对这个贵妃的干儿子深信不疑宠爱有加,根本听不进去。杨昭厚交哥舒翰,不仅是看中哥舒翰权宠日盛,手下兵力雄厚,也因为哥舒翰与安禄山本就有隙,正好可以相互制约。
杨昭道:“哥舒翰此番大败吐蕃,陛下龙心大悦,有意要赐爵封王。”
菡玉讶道:“封王?陛下要封哥舒将军什么爵位?”
“草拟为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菡玉缓缓念出那四个字。安禄山爵东平郡王,这回封哥舒翰一个西平郡王,便是明着把他俩放到同等的地位上去了,两人的争夺对峙也由暗处转到明处。
让哥舒翰去和安禄山正面硬碰硬,总比让……菡玉瞥了杨昭一眼。天色已暗,他的脸在几尺之外也看不真切了,只有一个黑黢黢的剪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还是有一些私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莲伏(3)
六月,皇帝再次驾幸骊山华清宫,杨氏众人自然也随行。杨昭此时身为右相,今非昔比,其余五家都以他马首是瞻。出发前,三夫人及杨铦杨锜都先到宣阳坊相府前会合。
杨氏素来豪奢,此次出行必定极尽奢华,菡玉也早料到了。但当她随杨昭走出大门时,还是被门外的阵仗吓了一跳。
相府前足以四马并辔行走的宽阔大街,此时挤挤攘攘塞满了车马仆从,两边都望不到尽头。杨昭以剑南节度使旌节仪仗领于五家之前,其余五家家奴各穿一种颜色的锦绣衣袍,粲若云霞光华夺目,五色合成一队绵延数十丈,远远看去,犹如天际虹霓一般绚丽,当真是炙手可热的富贵盛势。
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集齐,待皇帝乘舆从承天门出来,再过皇城朱雀门,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向东,从东边的春明门出长安,骊山就在五六十里之外,如此绵长的队伍,用不着半日也就能到了。
城内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听到后头有骚乱之声,回头去看,只见一名年轻少妇和一中年妇人各执一片锦缎的两段,互不相让地拉扯。再往后不时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为此争抢相斗的也不在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