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庭院与正堂的交界处,正看着他们。那人昂藏七尺,脸上留着络腮胡子,容貌看不真切,但浓黑入鬓的长眉下生着一双俊目,眼波流转间,自有那么一股子芝兰玉树般的清朗俊逸。
周身气质与模样大相径庭却又能并存的人,苏卉瑶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不清楚那人在那里站了多长时间,但他能一语中的自己此刻的心事,想必方才发生的他是全都看在眼里了。而真正让苏卉瑶觉得窘迫的,是他那句邀请她们入住的话。在这个时代,那种话完全不合规矩。一时之间,她无法确定那人是热心之下无意失言还是轻浮的登徒子。
苏卉瑶是主子,她没有开口,其余人自然不敢冒然出声。顾含风的话音已经落下许久,仍是没有人对他的提议表示愿意与否。奇怪的是,他并未有什么不快,反而款步走上前去,对苏卉瑶说道:“姑娘不必多虑,我绝无轻薄之意。院子里只有我与我儿子两个人,我们可以搬出来住到仅剩的那间厢房。”
对方这样说,苏卉瑶不得不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深感惭愧与抱歉。她赶紧解释道:“先生莫怪,我并不曾怀疑先生的心意,只是事出突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苏卉瑶的话并没有几分可信度,顾含风心里清楚,面上没有表情,言语之间却是彬彬有礼:“不怪姑娘,是我唐突了。”
顾含风的提议于苏卉瑶一行人而言是再好也没有了。然而,她与他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他愿意让她们入住已是她们打扰了,要让他们完全将院子让出来,断断没有这个道理。这样想着,苏卉瑶微笑着婉拒了:“先生好意我们心领了,可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敢叨扰。驿丞已经去打听有没有富余的客栈了。这么久没有回来,兴许是有了出路,暂且不必劳烦先生了。”
顾含风对于让出院子似乎有着别样的坚持,不放弃地说服着苏卉瑶:“这个镇子不大,连驿站都比别处小,便是有客栈尚有空出的房间,也不可能容下你们这么多人。出门在外,又有女眷,护卫们离得远了总是不妥。左右我们住上一夜明日就走,姑娘不必介怀再推辞。”
赵嬷嬷一直在观察那个不期出现的顾含风,他与苏卉瑶的对话她也是仔细听了,心中已然确定对方没有恶意。眼见苏卉瑶犹豫不决,便是劝说道:“姑娘,这位先生说得有理。咱们人多东西也多,分散开来确实不便。”
正巧这时,驿丞回来了,所说的情况与顾含风之前所推测的并没有太大出入。苏卉瑶看了一眼那些跟着自己奔波一路已经劳累不堪的人,只有对着顾含风福了一福,感激道:“如此,就却之不恭了。”
顾含风点点头,说道:“好,我先去收拾一下。”语毕,转身朝院子里走去。走出不到十步,又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对苏卉瑶她们说道:“我们只有两个人,所带的不过是些衣服用度,收拾起来费不了太多时间,姑娘可以让他们现在就准备了。”说完这话,他才是没有回头地离开了。
这份来自陌生男子的善意与周到使得苏卉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但她没有对此多说什么。顾含风走后,她就让人开始将东西往院子里头搬去。等她进去的时候,正好跟出来的顾含风打了个照面。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面如傅粉,唇如施脂,若不是顾含风之前说了自己带的是个儿子,苏卉瑶真要把他当成女孩儿了。两个人彼此颔首致意了一下,便各自去了。
顾含风带着儿子顾儒去了仅剩的那间厢房,刚把门关上,小娃娃就哀声叹道:“这房间可真够寒碜的。”
顾含风道:“住一晚,将就一下吧。”
听到顾含风这么说,顾儒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尔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问道:“爹爹,你是不是看上那位姑娘了?”
顾含风原本没有表情的脸顿时一沉:“胡说什么!”
“不然,你为什么要我们给她让地方呢?”顾含风的神情是很严厉,但小娃娃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紧接着追加了一句:“你又不是那么热心的人。”
看着眼前的小小人儿对自己了若指掌的架势,听到他对自己的那句形容,顾含风的眉心不自觉地跳了几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的问题,他只能继续摆出为父的威严,吓唬道:“再多话,晚上就不许你吃饭了。”
顾儒不满地哼了一声,没有敢再说什么。他低下头用脚尖来回地搓着地,暗暗犯起嘀咕道:对人家姑娘那么温柔,对我就这么凶,还说不是看上人家了?
“心里不快活是不是?”顾含风一眼就看出顾儒的心理活动,使出了杀手锏:“还打算回京了以后,零花钱给你加倍的,看样子……”
一听到“零花钱加倍”这几个字,顾儒眼前一亮,心里的阴霾顿时一扫而光,冲着顾含风笑得无比灿烂,说出的话也乖巧到不行:“爹爹,我没有不快活啊,我可高兴了,真的。”说完这话,他像模像样地打量起所在的房间,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嗯,仔细看看,这间房间挺不错嘛,哈哈……”
顾儒的转变早在顾含风的意料之中。一个吃,一个零花钱,是他百试不爽的绝招。吃,他倒是可以理解。就是大人也会有贪嘴的时候,更何况小孩子。但是他实在想不通,一个才七岁大的小娃娃为什么会这么看重钱,偏偏还神神秘秘地从来不告诉自己。他一个大男人,当然不会去窥探孩子的*,只要他不拿钱去做坏事就可以了。
这边,顾含风与顾儒父子斗法,苏卉瑶那边,一应行李物件自有脚夫小厮去应对,大伯父与大伯母夫妻俩被苏卉瑶那么一训,也是老老实实地回了房,不敢再招惹她和她身边的人了。赵嬷嬷与秋澜陪着苏卉瑶在房中,帮她准备今晚要用的东西以及明早要换的衣裳。
收拾好之后,赵嬷嬷原想问苏卉瑶饿是不饿,却见苏卉瑶心事重重地发着呆,神情是少有的严肃,应该还是为着秋澜的事情心里不痛快,即是向秋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跟苏卉瑶说说好话。
秋澜早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失分寸,这会子得了空,有心上前认错,又担心苏卉瑶不肯原谅自己。犹犹豫豫之间,得了赵嬷嬷的暗示,终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倒了一杯茶递给苏卉瑶,小心翼翼地说道:“姑娘,请喝茶。”
苏卉瑶并没有看向秋澜,只伸手接过了茶,喝了下去便将杯子放到了桌上。赵嬷嬷一看,苏卉瑶气得还不轻,既担心她气坏了身子,又不忍见她与秋澜生了嫌隙,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思量着要怎么解决这件事。
秋澜见苏卉瑶连看都不愿意看自己,定是厌恶极了自己,心里一酸,脚下一软,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奴婢知错了,姑娘要打要骂要罚都可以。求姑娘不要再生气了,原谅奴婢这一次吧,奴婢以后绝不敢再犯了。”
秋澜哭得可怜,却把苏卉瑶弄得莫名其妙,看到桌上的空杯子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立刻扶起了秋澜,为她擦去了脸颊上的泪水,柔声安慰道:“傻丫头,我哪里是真的生你的气。实在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又是在外头,咱们总得顾着国公府的体面,才不枉老太太她们待咱们的心意。”
秋澜一听这话,眼泪非但没有止住,反倒哭得更厉害了:“姑娘,对不起……都是我不懂事,对不起……”
苏卉瑶拉着秋澜坐了下去,继续安慰道:“你能知道错,便是个懂事的了。咱们现在的日子比从前要好,可要考虑的东西也比从前要多。以后遇着事情,不要一味地纵着性子去做,得好好想想其中的厉害,没得为了一时痛快失了更多。”
在苏卉瑶的循循善诱下,秋澜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点了点头,说起话来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奴婢受教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不会再糊涂了。”
“这便是了。”苏卉瑶笑道:“脸都哭花了,快去洗洗吧。”
秋澜嗯了一声,起身走去了洗脸架子旁,用盆里的水洗了把脸。回来时,听得赵嬷嬷问苏卉瑶道:“姑娘既不是为秋澜的事情生气,那是在想什么?”
赵嬷嬷没想到是自己误会了苏卉瑶,听她说出那番得体切实的话,想着这一年来她的变化,禁不住感慨自家姑娘真是长大了、成熟了。转而开始担心她心里头有不舒服的事,便是上前关切到。
苏卉瑶回答道:“我是在想让出这院子的那位究竟是什么人。”
赵嬷嬷对此亦是心下存疑。苏卉瑶既然说起,她也就跟着说出了自己的分析:“能在驿站住的,定然是官家子弟。驿丞明知咱们是国公府的人,而那位先生只有两个人,刚才咱们为了住处为难时,驿丞也不曾说与我们听,要我们去调停,想是来头不小,不敢轻易搅扰了他。”
赵嬷嬷的话与苏卉瑶的想法不谋而合,秋澜听了,也觉得顾含风的身份可疑:“看他的模样,少说也有三十岁,又带着个孩子,总是个成家立室了的。就是再小户的人家,出门也有两个人跟着,他身边怎么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呢?”
就是这一点,苏卉瑶最是想不通。就算是为了出行自在方便,为了孩子,也得有个丫鬟嬷嬷跟着吧?究竟自己遇着的,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