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思考后,又冷静了下来。步步为营才上得高台的人,从不会小瞧任何一个看似弱小的对手。那姑娘明明可以继续装下去,偏偏撕开脸皮,一定留了后手。曲雁华蘸了一点儿胭脂,轻轻点在唇上,敛下眼底一抹思索。顺着这条藤想下去,能让一个小姑娘胸有成竹有底气的,无非是……浔阳的老掌柜们。她眼底泛起丝丝笑意,却无端让人心底生寒。“自数月前,咱家铺子里的掌柜们就不老实,心野了。想来是姑娘从中弄鬼呢。”赵妈妈偷偷瞅着她的脸色,试探道:“于此事上,奶奶可是早有成算?”“她有张良计。”曲雁华微勾唇角,“我自有过墙梯。”这话未说透,赵妈妈却深知自家主子这些年的利害。外人端看大房声势显赫,又有冯氏把持着当家人的头衔。实则,眼前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二房奶奶,才是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又过了半晌,刚去招呼人的小厮去而复返,上前道:“尊奶奶的意思,领着姑娘在花厅好生招待,现下茶已喝过三盏,再不好有托词,只得来问奶奶多早晚去?”“没眼力劲儿的蹄子!她是哪个,怎就劳动你来请奶奶。”赵妈妈眼风一扫,叱责道,“莫说等个几盏茶的功夫,便是几个时辰又有甚么值当的?”她还待发威,却被曲雁华缓缓一抬手制止了。“我就来,只管回她去。”适当的等候是留足彼此盘算的时间,若耽搁太久,反倒像是最下乘的手段,不是聪明人对弈的路子。另一头的清懿,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自从被领进小花厅,她便安稳地坐着喝茶,不多问一个字。碧儿静静侍奉在侧,主仆二人也不曾有一句交谈。自有默契流转在眼神流转之间。早在数月前,她便打发碧儿私下联络了阮家商铺里的老掌柜。之所以有这一手,皆因清懿知道许久前的一桩底细。阮妗秋虽信任曲雁华,却到底出身商户,耳濡目染之下,天然有几分保底的成算。当初虽说是将嫁妆里的商铺田地赠予曲雁华,却并非是将地契一并给了,而是另有一张借与使用的单子。时下律法并未如此精细,只略略有个典故章程好教前人依照旧例而行。故而阮妗秋这张单子,乃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借与使用的条款。倘或清懿不清楚其中底细,如上辈子一般蒙在鼓里,那这块肥肉她连边儿都沾不上。现下她不仅找到了原有的纸契,还寻到了原先商铺的老伙计。这些掌柜们都是浔阳人士,祖辈父辈都跟过阮家老爷子,十分忠心。一听是阮家旧主来信,没有不从的,纷纷响应了罢工,只听清懿的一声号令,他们便如臂指使,甘为驱遣。不多时,一群丫鬟媳妇簇拥着一个盛装女人出现在游廊口上,她莲步轻移,不急不缓踏进门,才弯着眼笑道:“让懿儿久等了,还望莫要见怪。”清懿放下手中的茶盏,垂眸掩盖着眼底的沉思,微笑道:“姑母贵人事忙,想必有旁的麻烦要处置呢,没功夫来招呼我也在理。”这话说得意有所指,曲雁华笑意顿了顿。自阮妗秋将这些商铺交予她后,便再没过问,一直到如今。因是借用契约,曲雁华没有换掌柜的权利。故而浔阳那批管事,被沿用至今。原本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家开始闹妖,一个个都扯起大旗要罢工,典当行、米店、银楼……连绵数十家,接连出乱子,甚至有几家主要进项的铺子,直接停摆了几个月,颗粒无收。曲雁华修养极好,仍不紧不慢地喝茶,淡淡道:“懿儿的话,总教我听不明白。我那铺子里确实遇到不少麻烦呢,难道……”她挑眉,看向清懿,“是你的手笔?”“何必装模作样,姑母也怪累的。”清懿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微勾唇角道:“上回我借了红银双藤的典故来敲打您,您又怎会不知我此番前来的用意呢?”“那日,您说银藤之命已是定数,该朝前看。我今日却是来告诉姑母,忘恩负义之辈贪图的东西,迟早要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良久,室内无人说话。丫鬟们有眼力地退下,余留她二人共处一室。点漆梅花缕金香炉里飘出阵阵紫烟,淡香扑鼻而来。曲雁华状似惋惜般叹了一口气,“懿儿何至于这般误解我,我怎会不念阮家姐姐的恩情?正是因着念情,我才为殊儿张罗上学的事,又想聘你来我家做儿媳,即便我再不好,也不能拿奕哥儿的终身大事开玩笑罢?”清懿讽笑一声,冷道:“姑母惯会巧言令色,却不必拿这些来哄我。”“殊儿上学本就不费什么心思,为了钓我这条鱼,你有甚么不肯的?再者,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表哥终身才聘我,可在知道我带了阮家的钱财之前,你可曾有过这心思?”“程奕的心思干净,你这做母亲的却未必。”清懿冷冷道,“他可知你利用他的真情来哄我上钩?他可知你这所谓一心为他想的母亲实则贪图未来儿媳的钱财?他可知你前半生汲汲为营,踩着他人上位,一朝飞上枝头,便忘却来路,再找不回本心?”这一连串的质问,直直砸得曲雁华脸上的笑容挂不住。索性也就不装了。曲雁华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嘲讽,然后笑道:“不必说了,这样的话我听得多了,无非是想让我找回点儿良心。”这样的话,还有谁说过呢?记忆仿佛蒙尘,此刻却似拨云见月。在她出嫁的前夜,有人拖着病体执着等她一句答复。最后等来一块碎成两半的玉珏。当初寒微时的誓言心证犹在耳畔,此刻却如这枚断玉,烟消云散。她太知道自己想要甚么。家道中落时,她想攀上邻居哥哥,能每日读书习字。哥哥娶了嫂子,见到阮妗秋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女子,于是竭力做一个好妹妹。再后来,见识了皇城巍峨,世家滔天富贵,才知寒门弱小。即便阮家家财万贯,即便曲元德才华横溢,即便她品貌绝佳,却都抵不过一个家族数百年的底蕴与根基。那是一堵望不见顶点的墙,横隔在她攀援而上的路途中。旁人的,是她们这些人,一生也未必到达的终点。就此认命?十七岁的她在认识平国公府次子后,那股想要凌然与山顶的欲望,如野草般肆意生长。刻意安排的偶遇,再见时的倾心,连微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风拂过的裙摆,都是精心算计的撩人心弦。在得愿以偿收到婚书的那一日,她想,这辈子都不会认命。所谓良心?何为良心?当断不断的假仁义?还是可笑又可悲的廉价真情?在她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的岁月里,那个邻居哥哥早已面目模糊,只依稀记得是副斯文俊雅的模样。于是,在他赶来京城想求她见一面时,她竟一时想不起是谁。直到看见那枚玉珏。质感廉价又丑陋,里头水色模糊,是如今的她绝不会看一眼的存在。可就在恍惚的某一瞬里,那枚玉珏又是那样珍贵而美丽,足以让一个少年攒上一年的银钱,只为讨心爱的姑娘欢喜。她又好像记得,收到那枚玉珏时的欣喜。可那错觉,也只有一瞬。过了今夜,她便是国公府嫡子正妻,一个寒门出身的女子,所缔造的奇迹。走独木桥才站上的峭壁,容不得半点闪失。于是那人收到一块碎掉的玉珏。一并送上的还有一句话,“我与裴郎,当如此珏,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