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湛笑道:“好了好了,之前好生繁忙,如今只需静待两日后便可。有一处本来一直要去却无暇顾及的地方,师弟若闲来无事,便随我们一行如何??”李岩应了,三人即刻动身出发,沿途买了些香烛之类的东西,李岩见了,料到是要去去拜祭什么人。由于天都北部为皇城所在,属军事管制区,当下三人策马定鼎门而出,向东南绕虎牢关北行。一路上李湛指点江山,何处可以增兵,何处可以布防,何处可以坚守等等,说得头头是道,杨岚偶尔插上一句,无不恰到好处,李岩虽听不大懂,但依二人所说,加上细心观察,到得后来也能明白一二。
行经虎牢时,李湛见关口破败,只有寥寥几名守卫在查抄路过行商。十余年来第一次回到此处,想到中原腹地重关竟然落得一个税卡的功用,不由得潸然泪下。李岩知他伤心前人昏聩,致山河破碎,巍巍神州落得雄关天险连兵都不得驻,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开导。好在李湛早已非当前初落难的王子,此刻已历尽风雨,过不多时便收拾心情,继续引二人纵马北顾,山脚下一座废墟逐渐映入目中。
李湛向二人示意已到,大老远便拴好马匹,从马上拎下两坛酒,徒步而行,李岩、杨岚也有样学样。到得一处隐隐看出像是大门的遗迹,石碑断裂倒卧处处,字迹似是被人刻意毁坏过,早已模糊不清,翁仲雕塑也散落各处,大多残缺不全。李湛向杨岚示意,杨岚便将香烛在此处插好点燃,然后随李湛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下头去。李岩见二人神情,便知此地非同小可,便也跟在后面磕头。
李湛、杨岚礼拜完毕,恭恭敬敬对李岩还了一礼,倒吓了李岩一跳。之后听李湛缓缓说道:“这里便是太宗为皇子时开府建牙之所。太宗据此扫灭群雄,平定突厥,四海归一,威震天下。后来太宗继位,这天策上将军府便废置不用,成为开国众将子弟习武之所。十余年前,宇文信叛唐自立,将这里付之一炬。后世子孙不肖,落得江山社稷归于他人倒也罢了,王朝兴衰,莫不如是。然则这天下生民,万里神州,竟然为异族所驱使占领,不亦痛哉!宇文信甘做北燕走狗,荼毒万民,敲骨吸髓以供北燕挥霍,我等有生之年,必不与他干休。”然后回头对杨岚道:“师父幼年便在此处读书习武,薛师叔也一样。应天门战死的秦英、李广、长孙充,护送我们去东海战死途中的程壁、江冶山、张宪之,还有很多我记不得名字,却为了护送我们义无反顾断后的人,幼年都是在这里长大的。他们一个个尸骨在何方都不知晓,希望大家英魂有知,能回到此处。”说着将一坛酒打开,洒在地上,又道:“这些年来一直想来祭奠一番,竟然蹉跎了这么久,还望诸位前辈莫要怪罪。”
接下来李湛转头对杨岚道:“以如今情势看来,我等想终老海外也不可得,来日流光必有血战,虽说我等早有准备,但兵凶战危谁也难说必能苟全。若我身死,师妹便将我骨灰撒在此处。都说北邙是上好的葬身之所,只是积年累月下来多了些阴气,然此处我只能感受到前辈的英烈之气。葬身于此,得伴太宗皇帝与众位前辈英豪之余烈,再也无憾了。”说着拍开另一坛酒泥封,喝了一大口,递给杨岚。
杨岚也喝了一大口,才道:“宇文信毁了这天策上将军府,却也折不断我辈脊梁。他若善待生民,两代之内民心归附,我等此生只能孤悬海外;他却不能体恤百姓,何尝不是予咱们良机。他要咱们死,咱们也绝不会束手就擒,那便各自拿出手段来,说不定来日还能取了他项上人头。”说完犹豫了一下,才将酒坛递给李岩。想来是犹豫双方虽有交集,再加上于九音的关系,但己方毕竟是“大逆”的身份,怕李岩有所排斥。
不料李岩毫不犹豫,接过来喝了一大口。在山上时于九音常与他谈论时事,多有感触,再加上于九音想必是立于李湛一方,才会在多年前助他们退守流光,此刻又让他下山之后便宜行事;到得山下,一路行至天都,以他能看到的地方,又发现楚王朝数不胜数的敝处,对这个傀儡般的王朝殊无好感在内。且李湛、杨岚虽被呼为叛逆,但行事作风落落大方,自然而然有所倾向。于是说道:“小弟力虽微薄,近日师兄若有差遣,还请直说。”
李湛道:“李师弟,我等与宇文信之争不是普通江湖纷争,实是不得已的不死不休之局,你一但涉入,便再也不能脱身了。”李岩却摇了摇头,说道:“此番下山,师父让我便宜行事,他言中之意是不赞同凌云加入讨伐流光阵营的,我已明了。从小处说,宇文信对流光苦苦相逼,赶尽杀绝,李兄又有何过错,不过是身份使然,我既然自命侠义,帮师兄便不违侠义之道;从大处说,宇文信倒行逆施,以身事贼,为一国之君未谋一国之事,荼毒生灵以奉异族,我自西来,所见各州府纲纪败坏,鱼肉百姓奋勇当先,见到异族之人畏之如虎,上行下效,不外如是,与其做对,岂违侠义之道?”说着自嘲道:“在下武功低微,妄称侠义,两位见笑了。”
李湛仰天笑道:“力弱便不能行侠义之举的话,那也只有天下第一高手才能行侠仗义了。今得李师弟相助,天都之事再无后顾之忧。枪来!”
杨岚从囊中取出“虎啸”,接在一处,右手轻拨,长枪去势如电,向李湛射去。李湛身形侧闪,让过枪锋,右手伸出食中二指在枪柄中段上一搭,长枪如风车一般在他指间转动起来。李岩见了他这一下借力化力的手段,心中叫好,他知道李湛武功高强,今日终于见到他展示枪法,不由精神一振。
李湛持枪在手,随手抖了几个枪花,李岩便知他在枪上的造诣绝非一般。然后李湛一路枪法使了下来,也是杨岚一般的“破军枪法”,这一路枪法李岩也懂得,他又与杨岚对决过几次,可以说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李湛与杨岚使出来时,枪势决然不同。比如“侵略如火”一路,杨岚使出来时如业火燎原一般威猛强势,李湛使出来时,起先如同火苗,之后变为火炬,再变为熊熊大火,期间转折自然,即便明知会有如此结果,以李岩对枪法的了解,竟然毫无遏止的办法,只能以强破强,在对方最强之时决一胜负。
一面观摩,李岩一面思索。两种枪法并无高下之分,也许便是于九音说的,武功练到最后无不合于心性,杨岚天性是一往无前的决绝,李湛是谋定后动的一击,自己应该是什么呢?也许发现、坚持、融入、发扬属于自己的“道”,便可与李湛、杨岚这样的人并驾齐驱了。
李湛舞动“虎啸”,与杨岚不一样的“破军枪法”一招一式施展开来,没有对决时的应接不暇,反而更易理解,杨岚在旁随口向他解释,一些之前不明白的关窍瞬间明朗了起来。使到后来,枪势配合山间风势,似有千军万马相和。
李湛喊了声“酒来”,李岩顺手将手中酒坛掷了过去。只见李湛枪尖一点,酒坛便破了一个小洞,之后枪柄一弹,酒坛子飞向空中,破孔始终向下,酒浆淋出,李湛在下喝了个痛快。待得酒坛再次落下,李湛一枪抽在酒坛上,酒坛倏地飞向李岩。李岩伸手接住,却见坛中酒水齐破洞而止,正好不至流出。这一次李湛“刺”、“崩”、“抽”三下,劲力汹涌却恰到好处,不然稍微控制不住,便会打破酒坛子。杨岚便在旁边将这三字诀窍的发力技巧传了给李岩。
枪法使毕,李湛将枪还给杨岚,笑道:“这一路枪法始于此处,如今使来,还望不至于辱没先人。”杨岚道:“师兄枪法已得神髓,将来必能重振声威。”李湛笑道:“师妹,你能不能不要天天一本正经的这么跟我说话,我可受不了啊。”杨岚柳眉一竖,道:“师兄还请自重身份!”李湛尴尬得假装咳嗽两声,对李岩道:“李师弟,你看我这路枪法如何。”
李岩见杨岚抢白李湛,本在暗暗发笑,忽见李湛问他,当下也打起精神,略一思索方道:“师兄枪法不如杨师妹凌厉,却如同弈棋一般,招法施展之间不断壮大自身、削弱对手,到得最后便不可抑制。应对这种枪法百招内不能破敌,之后祸患便会呈现,只是‘不动如山’一路枪法在,又有谁能在百招内攻破呢?以我见过的人中,或许只有家师和掌门师伯可以做到。”李湛笑指杨岚道:“师妹也可做到!”杨岚“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以她的脾气,若李湛所言非实,早就出言反驳了。李岩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难不成杨岚小小年纪,武功竟然到了如斯境地。
李湛接着说道:“早些年间我在枪法上痛下苦功。当时我是先师唯一弟子,先师一生无愧天地,言出必行,他死守紫微宫而死,随身武器‘黄龙泣血’遗落天枢,曾言道廿载之内后人自当来取,我当时是有这个宏愿的。只是后来师妹渐渐年长,她习枪的天赋远在我之上,再加上一众旧部不允我涉险,这便定了由师妹赴约。这些年来,我眼见着师妹大好年华都放在这一柄枪上,也很是愧疚。”杨岚却道:“离乱之人,朝不保夕,若不自强还待上天垂怜么?我为先父嫡女,便是资质差师兄甚远,也当先往赴约。”李湛苦笑摇头。
杨岚忽道:“此番拜祭只有香烛酒水,殊无诚意,还请师兄陪我赴西山一行。”李湛神色一愣,半晌才道:“不能延缓些时日么?此刻行动,只怕打草惊蛇。”杨岚道:“若非此刻,焉能找到江照晚落单的时机?”
李岩道:“‘惊鸿枪’江照晚么?我曾听师父评论当世枪法高手,说过此人,好像当年师父还在天都与此人交过手呢。”杨岚道:“不错,正是这厮。他出身江南名族江氏,枪法精妙,在军中与家父并称‘南北枪王’,只是武功被家父压过一头,军中家父是左龙武大将军,他是右龙武大将军,虽然互不统属,但地位上略逊家父一筹,因此一直心中不平。那倒也罢了。谁知宇文信叛变,江照晚与之勾结,临时反戈一击,多少左龙武军的将士未死于战场,却死于江照晚的屠刀之下。他本以为居功至伟,谁知仍得不到宇文信重用,如今在军中又被褚北辰压了一头,更是不甘。一直以来我们便想取了这厮人头以祭先烈,只是他长居天都不出,苦无良机。此番流光事起,宇文信欲选人统率江湖豪杰做成大事,他便看上了这统领之职,想以此为进身之阶。为防意外出现,他近来一直便在离此不远的西山演武场参悟枪法,这才给了我们机会,这次定然不会放过他。”
杨岚顿了顿,又补充道:“西山演武场是龙武军前辈习练枪法之处,应该留下不少遗迹。江照晚虽然练得是一路‘大江流’枪法,想来也是想在这些遗迹中寻得借鉴吧。”
李岩听杨岚如此说,不由得跃跃欲试,看向李湛。李湛拗不过二人,只得答应。西山演武场距此不过数里,三人前往途中李湛不断叮嘱务必小心,又分析了诸般情势,未虑胜先虑败,一旦发现不妙如何分散远遁,并定下万一失散之后联络的方法等等,杨岚显是习以为常,倒是让李岩大开眼界,了解到行走江湖决非单凭一腔热血即可。
不多时,便见前方山势平坦下来,树木也逐渐稀少,明显有人为痕迹,显是已经接近演武场,三人也小心了起来。再走片刻,便发现沿途训练木桩多了起来,周边山壁上也有很多划痕洞孔,看着像是长枪痕迹。
三人越发小心,一路豹隐蛇伏,到了一个方圆数十丈的广场之上,中间散插着几个木桩,一名黑衣男子静静在木桩前打坐,一柄红色长枪横在膝前,整个广场一片死寂,偶有山风刮来树叶,到得广场中间便如卷入激流一般不自在。黑衣男子忽地持枪站起,闪电出枪,击向空中为无名气流所阻的树叶,枪锋过处,尚属嫩绿的叶子化为齑粉。黑衣男子长枪收于身后,面向三人所在之处,喝道:“何方高人在此窥视江某练枪,还请出来一叙!”说话之间傲然而立,但身上所露锋芒,又岂在方才的长枪之下。
李岩心知方才见江照晚展示枪法高妙,心神微动,未及收敛心神,在这样的高手神识笼罩之处登时无所遁形,不由得面向李湛、杨岚尴尬一笑。杨岚示意他无须担心,率先而出,李岩、李湛也随后跟上。
江照晚不由一愣,他方才出枪之时神识、内力、体力均至顶峰,因而察觉旁边有一人窥视,另有一人气息若有若有,此外别无感应,却不料对手出来三人。他见三人中年龄最长的李湛也撑死不过三旬,旋即释然,想是山间风大,三人距离又远,偶有遗漏也是正常。
他见三人被他喝破行踪,居然若无其事走了出来,见了他也不施礼赔罪,不由暗怒,心中生了杀机,面上却甚是平静,说道:“不知三位是谁家子弟,到此有何贵干?”一旦确定对方不是亲朋故旧之后,便要暴起伤人。
李湛上前道:“大唐太子领天策上将军李湛、左龙武大将军之女杨岚携友人李岩前来拜会江将军!”
江照晚愣了一下,李湛幼年时的模样他是经常见的,只是从未曾想过这个前太子会主动走到他的面前并自承身份。定睛一看,虽然十余年未见,眉目宛然如昨,不是李湛是谁。他自忖十余年来一直未得重用,主要原因便是逃走了前太子李湛等人,如今天赐良机,让他能弥补遗憾,想着日后压过褚北辰,荣华一生,夙愿一朝得偿,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当下装模作样抱拳道:“末将见过太子殿下,一别经年,近来可好?”
李湛冷笑道:“我倒是好得很,只是近来姜、罗两位将军老是托梦给我,说他们有心愿未了,想要江将军去陪他们,所以便来问一下江将军是否情愿。”当日江照晚引军反水,首先遭他毒手的便是右龙武卫的两位统领姜承、罗映。江照晚听了,不由仰天狂笑,良久才对李湛说道:“殿下若有手段,末将这条命便任由拿去,只是先得问过末将手中的‘血踪’枪。咱们也不用假惺惺的废话,你们三人便一起上吧!”说完横枪而立,枪锋斜指李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