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也去过朝都,约摸在十几年前。
那时候娘亲刚下葬,她还不过半桌来高,薛忱带她进朝都去和赵韫大吵了一架。
她很害怕,躲在门口的一棵花树底下,听屋子里传出一阵哐当响声,隔得老远就感知到自己头上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看,抬头去看时,便正好撞上了这样一道阴冷的视线。
对方遥遥立在城楼上,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手心攥一方玉色的白帕,看起来似乎比她还年幼一些,可周身的寒气已经能够令人发怵了。
不过匆匆一眼,薛姝岚便彻底没了以往跋扈的神气,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要不是恰好碰上沈渊和沈贤也一齐来找赵韫,恐怕她要被对方给盯得当场哭出来。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猜他是赵越,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觉得害怕,总之,之后她就再没去过皇城,而赵越也常年卧病在床,极少出来走动,薛姝岚也就渐渐忘记了这回事。
可有时候忘了也并不是真忘了,而是一种时间观念上的选择性忽视,你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殊不知它已经扎根于记忆深处。
幼时的恐惧往往就藏在那记忆深处,一旦被翻出来了,这种恐惧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深刻。
“不是,我是药人,与患者不一样。”薛姝岚道。
赵越问:“哪里不一样?”
薛姝岚强压下心里的恐惧,让自己冷静道:“药人的存活期是非常短的,外表看起来和患者没什么区别,但其实他们的骨骼会有极大的不同,徐若华把这叫做是——骨的‘蜕变’。”
她顿了顿,接着道:“如果非要说出个不同点来,药人就相当于是特殊的患者,身体里的毒物能够感染别人,却不会让自己病死。”
薛姝岚的话说得很表面,她不愿解释太多,否则只会让自己和爹爹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
首先是药人的存活期问题,最初的确较患者要短,但经过徐若华的多次实验之后,已经明显变长了,甚至像她这样的已经活过了三次实验。但依旧没有证据证明她的生存期和普通人一样。
这应该不算撒谎吧?
其次是关于骨蜕变的问题,这一点她知道得确实不多,但她亲眼见到过其他药人蜕变的场景,徐若华又管这叫做“茧化”。
经历过“茧化”的那些“人”,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人了。
他们身体里的骨骼会日益变化,抽丝结茧一般地侵占每一寸肌肉、每一滴鲜血,以其作为成长的养料,最终这些“骨”会彻底吞噬掉血肉的养分,褪下最外层的皮肤,蜕变成一副全新的身体
——也就是徐若华一直所追求的完美蜕变
——“再生者”!
薛姝岚曾幻想过自己或许会成为“再生者”,可这么多年来,一千个药人里也难出一个“再生者”,何况她已经受够了“蜕变”时那种刺骨锥心的痛,受够了那种皮肉撕裂的苦,就算能成为“再生者”,她也不稀罕了。
何况……
薛姝岚伸手靠上自己的侧脸,轻轻摩挲着颊边的裂口,那些裂痕就像是会呼吸的大嘴,只要她一将手指靠上去,就会被其咬破,疯狂吮吸其中的鲜血。
恶心。
薛姝岚现在只能想到这两个字,她祈求徐若华再也不要找到她,她再也不想看见他和沈渊那张丑陋的面孔了。
赵越并不知道薛姝岚心中所想,他所了解的也不多,他不过是听闻西离王子正在找赵璟,想着趁机过来添一把火,好送赵璟上路的,谁知碰巧遇上了薛忱父女逃难,便把人给救了。
他其实也没想到能从薛姝岚身上炸出来这么多消息。
虽然隐约听说过沈渊和薛忱背地里一直在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却没想到沈渊竟然在苗疆养起了蛊,甚至还想要染指荆楚。遂问:“他养药人来做什么?”
“这些事不归我过问。”薛姝岚知道自己和他周旋不了多久,于是提出:“有关药人的事情一直都是爹爹在和沈渊对接,他也从来不让我插手,你要是想知道得更仔细些,不妨去问问我爹爹。”
赵越琢磨着薛姝岚的心思,猜到她为了自保肯定会撒谎,或者只说出一部分事实,目前也只有薛忱才会知晓更多,便使了个眼色让人去带薛忱出来。
“抬头。”见薛姝岚一直低着头,赵越走到她面前让她抬头,黑靴正好踩上缚她手腕的绳子,他似乎也想起来了什么,又加了一句说:“看我。”
薛姝岚不敢抬头,她脸上那些裂痕还没有褪去,她也不知道赵越究竟知道多少,会不会也想要利用她……
但就在她纠结之际,赵越已经往前一步,掐住她的下巴把脸抬了起来。因这一举动实在突然,薛姝岚惊愣一瞬,竟直接与他对视了。
女子清丽的面容之上刻着一道道丑恶的疤痕,漆黑的眼底落入一双冷厉俊美的眼瞳。
赵越的目光在她脸上快速游走一圈,食指沾着一点白帕压在侧脸的裂口上,薛姝岚忍不住闭上了眼。
打量过后,赵越移开帕子,淡淡问:“这也是症状之一?”手却没有松开她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