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黎一见此书,也称赞书中所写的节妇忠贞,又把书进献给了中宫。
结果这一进献,可就捅破了天了!
阉党门下的翰林院修纂隆清淑上奏陛下,言陈氏有为世家著书立德的罔侫之心:有皇后手中的《贞女传》为证,《贞女传》中有节妇十七人,且这十七人都是高官贵族之女,竟然均能在陈氏世家中找出原型,一一对应得上,有识之士自然能辨别的出。
隆清淑自称自己早早就发现了,只是未敢上报,现如今知道皇后手中也有一本《贞女传》,他又如何敢隐瞒万岁呢?
禁内内侍递过来话,说万岁看了这本折子,沉默良久,招来司礼监大太监季盛,二人在宫中密谈良久。
自古以来,史书是由史家记载,尤其是当朝的正史,皇上的意思便是史家的意思。
只听说过皇族让史官记下本姓家族的事迹,以求能代代流传,没听说过哪家大臣为自己立书作传的!
一个臣子敢怀有这样的心思,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陈皇后听闻此事,在坤宁宫哭死过去,醒来便一直往养心殿跑,却是连万岁的一面都没见到。
更可气的是,季盛门下的阉党们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纷纷上书万岁,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隆清淑此人就是个酸儒,陈家已经有了一位太子,再等等这天下可不就是太子的了,到时候他想怎么写自己的母家就怎么写自己的母家,哪里还用使这些阴招?
一定是隆清淑这直娘贼考据太深,万岁不要轻信,以免伤了陈老学士的一片苦心啊!
因而《贞女传》这一书在朝堂上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众人纷纷谈论陈皇后、谈论隆清淑与陈阉之争。至于那位名叫乐浪楼主的作者,瞎,那不就是个被阉党抓住了借题发挥的可怜人么!倒是无人在意了。
皇城森森,此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还有些许余烬在地平线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曲折幽深的大殿内早早点起了烛火,殿内似有异香袅袅盘旋,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打破了此时的平静,他似是有些疲倦,低声道:“伴伴,把烛火熄上一些吧,莫要让它那么亮。”
一个笑眯眯的圆脸内侍上前去,用剪刀轻轻地剪短了一些烛芯,“烛光暗,万岁再批一会子的折子便歇息吧,免得看坏了眼睛。”
元朔帝坐在榻上,低低地咳了咳,看着摇曳的烛光喃喃道:“暗一些好啊,暗一些便能多用点时日还能省下几两的灯油钱。”
季盛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放下烛剪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他的身旁,笑着说:“万岁您可说的,咱们内库里还缺您那几两的灯油钱使么?”
季盛的视线低敛,陛下此话,已有丧志大为不详。
元朔帝的嘴唇发污,似是比三月前的气色还差了一些,他淡淡一笑,道:“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啊,朕自己如若都不省下那几两银子,那百官呢,天下呢?浪费的银子就不止万万两了。”
季盛肃容道:“万岁说的是。”
“伴伴,你说朕的元子赵彻,”他的话锋一转,像是一位与朋友唠家常的父亲一般,有些疑惑地说,“朕自认为对得起陈家,当时夺嫡之乱,陈家助我一臂之力,我成事之后,泼天的荣华富贵也都是给了,彻儿这样的身体我便瞒住了天下人,也是让他做了太子。”
“只是他们怎么还不满足呢?”元朔帝叹息一声,“陈家,还想要什么呢?只有这天下都给姓了陈,他们才满足么?”
“万岁,老奴听闻在民间有这样一首民歌,名叫十不足,”季盛继续微笑着说,“虽说语言粗鄙,但在山野中仍有些真理异趣。”
“哦?”元朔帝颇感兴趣地说,“伴伴来唱吧。”
“老奴年纪大了,却只记得几句。”季盛悠悠地哼唱到:“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到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
季盛唱到中途忽地停了下来,轻轻了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哈腰道:“万岁瞧瞧奴这记性!到这里便已然是忘了。”
元朔帝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贪之一字,果然世人均不可避啊。”
他想了想,在折子上写上几句,一边对季盛说:“朕已下旨,这《贞女传》是朕交于皇后观看,隆清淑此人妄污宫禁,染指大典,便把他发派到外地去,其余叫群臣莫要乱议此事,此事朕已洞知,”他深深地看了季盛一眼。
“就不必深办了。”
“诺。”季盛笑眯眯地低下头去,“老奴即刻遣人去办。”
圣旨上虽白纸黑字写着说不追究此事,却也证明了一件事:万岁已经疑心陈家已久了,圣旨一下,就坐实了陈家著书谋逆的罪名,陈昌黎若再提起此事,那就是大大的不识抬举。
圣人都替你们背黑锅了,你们还敢喊自己冤?
季盛一甩麈尾,走出养心殿,便见一个人影直直地立在暗处,他惊讶地道:“陈老学士,夜里下风,您站在这做甚么?万岁早就歇下了,您还是请回吧。”
陈昌黎高而苍老,他穿着朝服,沉声道:“当真好手段,乐浪楼主这条线竟然是整整埋了五年,季内监真是卧薪尝胆啊!”
“您说的是哪里的话呢。”季盛笑眯眯地打着机锋,“乐浪楼主乃是风流名士,怎能和我们阉人混做一团,这不是自降身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