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宫人没敢再说下去,因为眼前的顾太后虽是面色如常,可眼中却是愈发的冷硬。
顾太后有些泛黄的指甲用力抠在佛珠上,嘴边噙着一丝冷意,究竟是宫中人手不足,还是顾砚锦担心远在离宫的她感受不到她此刻身为母后皇太后的荣耀?姐妹六十余年,从前她或许看不清,可在十年前那场逼宫幽禁下,她便再明白不过了。
“去吧。”
顾太后重又阖目,似乎方才什么也不曾听过一般,一如既往地拨起了佛珠,嘴中轻念佛语。
待佛堂再一次恢复寂静,顾太后再拨动手中的佛珠,胸中的戾气却再也无法消退。
“哐当”一声,顾太后将手中的佛珠厌恶地掷开,重重的打在门上,复又掉落,却散了一地的珠子,惊动了伺候在门外的宫人。
顾太后紧紧攥住自己蜷在轮椅上的双腿,手上越用力,心中的恨意便如同烈火烹油,愈来愈烈,仿佛要将一切烧为灰烬。
微微闭眼,过往的一切如走马灯一般飞速略过,嘉正二十七年,十三岁的定国公顾氏嫡女砚龄嫁与当朝皇九子萧衍为嫡妻,为王妃十年,为后十二年,为太后如今已二十四年,前半生为谢氏和顾氏两族联姻皇室,辅佐皇九子登基,却被自己的夫君冷落了一辈子。
然而一心为家族的她从来不屑这些虚妄的荣宠,凭己之力扶持过继之子登基,本以为终是守得云开的她,却在中秋刚过便收到了父亲骤然中风的消息,而父亲中风当日,只因顾家二老爷顾敬昭提议登假山赏月夜,父亲不慎跌了一跤,半月后,便猝然长逝。
父亲身为嫡出长子,原本的爵位当由其嫡子世袭,然而她一母同胞的弟弟却在九岁时因高烧成了世人口中的“痴儿”。
世人皆知顾太后因骤然得知噩耗,一时不慎从高台上跌下,以至于废了双腿。而定国公爵位也顺理成章落在了顾氏嫡出的二房顾敬昭,那个她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二叔头上。
如今的她还清楚的记得,在她小产被府中太医告知失去了生育能力,几近绝望时,是顾敬昭强忍着悲恸,佝偻着背,伏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提议将唯一的嫡女顾砚锦送进王府中,与她支援,那时她从这位二叔眼中看到了长辈对她的怜爱与心痛,让她竟以为这是为了她和顾氏家族日后的打算。
可她斗尽了宫中的宠妃,终究是为她人作了嫁衣裳,如今顾敬昭的小儿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定国公兼内阁首辅,顾砚锦贵为皇帝生母,成为世人跪拜的母后皇太后。
而她顾砚龄呢?
却成了无父无母,帮人悉心养了半辈子儿子,终究瘸腿幽禁在宫苑一隅,了却残生的孤家寡人。
至今她都忘不了那一日,是她的好二叔,她的好妹妹,还有她那世人赞叹孝顺无比的好继子,图谋逼宫,冷眼将她逼至如今的境地。
她恨,恨得身体不住地颤抖,指甲紧紧抠住扶手,泛黄微皱的指甲蹙然断裂,胸腔内似是憋着一股气,禁不住地往外横冲直撞,终究受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一般,直到吼腔的声音变得嘶哑,似是被强烟熏了一样干涸。
待饮了一口宫人递过来的茶,顾太后才渐渐平息,无力地靠在轮椅上,合着眼,感受到喉间的腥味,顾太后噙着冷笑。
她知道,自己活不久了。
可她不甘,更是可恨,可恶,此刻她的心如钝击一般,一次又一次的刺痛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饶是断裂的指甲已经浸着血,她仍旧紧紧紧紧抠住轮椅扶手。
若是回到从前,她绝不会为别人养儿子,用半辈子为她人做嫁衣,也绝不让父亲死于非命,让自己半生残废,更不会让仇人善终!
她要让他们一点一点尝试她曾经经历过的噬痛,让他们犹如活在烂泥中的蝼蚁一般,任人羞辱!
是夜,大兴皇城鸣钟二十七声,辅佐两代帝王,荣耀半生的圣母皇太后,猝然薨逝于上阳宫,享年五十九岁,谥号孝正庄康敦仁端惠辅天承圣敬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