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沐这几天很晦气。明摆着到了淡季,但厨房里干活的老唐两口子嘟嘟囔囔的说累,吵嚷忙不过来。见老板不想加人,就在工资上说事,而且很急,不依不饶,于是只好花了比市场高的价钱雇来了肖丽,本以为价格高就会干的好干得多,那知那人除了吃饭吃得多,还挑食,什么也不会,连切午餐肉火腿肉也要把着手交。这老唐两口子呢,也因为水涨船高,只好给他们也涨了工资。心烦了去玛特闲逛,碰上了过去的领导现如今的对手瞿老太,为了怕她笑话看不起,硬着头皮花了四千多块买了件不管颜色还是款式都没相中也不知该那个季节穿的长外套。最令她气愤的是,瞿老太还装大脑硬化,说过的话瞪着眼睛否认。她在心里说道:不就是我的火锅店没你的开的好吗,不就是你现在手里有钱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商业上的事谁都不能门缝里把别人看扁了,今天运气好赚的多明天又赔了进去的例子还少吗?真是狗眼看人低!想是这么想了,心里还是不平衡,晚上就失眠了,过去的点点滴滴就像过电影似的在眼前出现,早晨就觉得心跳得不正常。她是有医保的,看病不用现金,于是就去了医院。
“你的医保卡里有钱吗?”心内的女主任问道。
“有啊。我两年没看病了。”焦沐不知她提问题的含义,如实回答说。
“太好了,就给你开药了,可以吧?”
“当然可以。我来看病就是要开药的。”
“那么做个64排CT呢?你同意吗?”
“同意啊,只要有必要,我听医生的。”
CT室是个年轻的医生,他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只是觉得有些心慌。”
“别的症状呢?比如:心绞痛,心律不齐,喘不过来气------。”
“没有。”焦沐答道。
医生拿过她的心电图:“你没大问题,只是平时活动少,心脏略微有些供血不足。我建议你不要做这个CT,任何药品和检查都是双刃剑,做CT,特别是做心脏CT,要注射药剂,遭罪不说,对人身体的损害也不小,况且你根本没必要做。”
“那主任为什么让做?”焦沐问道。
年轻医生冷笑道:“天知道。今天这样的情况已经有五例了。你这还算有点小毛病,没毛病的也有。”
事后从一个熟悉人那里才知道,那个女主任马上就要退休了,在处理任内经手的药品和千方百计集中力量赚钱。每个CT片每片药都有提成,因为她深深知道,退了休一切都没了。
焦沐回到店里后有些后怕。如果不是那个有正义感的小医生,不是他的提醒,她不但要遭罪,钱也要白花。一千六百元钱,她得卖多少个锅子呀!即使医保卡上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啊!
焦沐逃过一劫之后就想马上去找丈夫王锡林说说。反正锅子店不管前台和后灶人都配齐了,她不在也照样运营。于是她就去了王锡林的单位。
她和锡林虽然不是青梅竹马,但也伉俪情深。有句话叫“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但他们夫妻不是,他们两人肝胆相照,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小医生帮助省了钱就是赚了,这样的好事情当然要第一个告诉他,让他和自己分享。
王锡林是焦沐的自豪,也是她的安慰。他们是自由恋爱的。焦沐有学历------那时中专生在厂里也是凤毛麟角的,追求的人不少。锡林呢,虽然没什么学历,是学徒出身,但他长得好,白白净净的面皮,灵活有神的大眼睛,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十分的帅,吸引了厂里很多未婚姑娘的目光。他还能无师自通的摆弄几样乐器,萨克斯和笛子他都能吹响,小提琴二胡也能摆弄,厂里每次汇演他都要表现一番。那些姑娘们都要疯了,写信约他,在道边堵他,或者干脆把家中好吃的送到他的车间里。那时人们处对象不挑经济条件。每个人的工资都差不多,大学比大专多九元,中专比大专少九元,出了徒后的工资也是按这个幅度往上调。这些钱他们不会吃不饱不会穿不暖,三年自然灾害给了他们抵抗贫穷的定力。人们挑的是成分、操守和外貌。锡林家里三代贫农,无可挑剔,操守也是为人称道的: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热心公益,厂子每有活动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倾囊,而且自己生活节俭。十分被女孩子青睐的王锡林只和自己好。和锡林相比,焦沐觉得自己很逊色:眼睛不小但没伸,黢黑的皮肤,焦黄又乱糟糟的头发。人人都说他们不配,说他们是牛粪和鲜花。但锡林觉得她好,说读了书就是不一样。说她超脱,不像一些人那么俗,那么势力,那么把身外之物当回事。每次都是他主动,约她一起散步,一起看《红楼梦》,一起去博物馆参观,还一起去工厂俱乐部跳交谊舞。最后他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他们结婚后,日子过得很合和,也很滋润。两个人每个月的工资加在一起才七十六元,生活起来却很宽裕。焦沐的父亲是右派,平反之前家里一直很拮据,八个人才有四十几元,焦沐从小就养成了节俭的习惯。现在两个人一个月可以支配过去八个人两个月的钱,该是多么的富裕。他们很满足,也很幸福。转过年来就生下了长得和锡林一模一样的娇娇,漂亮又可爱。
钱很重要的意识始于八十年代后期。那年,对工厂所有人来说,几乎都是一场噩梦。除了厂长和有关人员外,厂里全员下岗转岗,所有没被外商聘用的人员全部被推向了市场。但锡林避开了。这有赖于他的喜好。各样乐器中,他的笛子吹得最好,市里逢年过节演出都要借他,而市艺术馆叫苗陵沿的女馆长更是对他青睐有加,常来找他商量工作、切磋技艺。后来那馆长请示了上级,想调他去馆里做器乐辅导员。锡林和她商量去还是不去,她说听凭他自己作主。但她心里想的是:要讲地位,哪里能比得上国营厂呢,地位高,位置又好,多少年轻人想进进不来呀。况且厂里有自己的宣传队。那些乐器,笛子、二胡、月琴、琵琶、笙,小提琴、大提琴、黑管、钢琴、吉他,比市里的专业团体都好都全,上哪去找这样的好条件呢!锡林也不想去,觉得工厂更适合自己。
促使锡林改变主意的是厂里的一次干部任免。厂里成立了专职演出队,锡林觉得队长应该是自己,可厂里却提了个对文艺一窍不通的转业兵。
锡林的心很灰,改变了主意,决定走了,焦沐也觉得他去得有道理。“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既然人家不用你,干嘛还要赖在这里呢?于是就在女馆长的引荐之下去了艺术馆。
以后的进展,说明了那时他行动的歪打正着。很快,工厂就重组了,所有的人,连那时炙手可热的人事科瞿科长都回了家,只锡林躲过去了。他不但挣到了事业单位的高工资,转过年来还被提了副科长,评上了副高职称。大喜过望后,夫妻两人兴奋的几天没睡觉,觉得这是他们的祖先做了好事,积了德。
艺术馆就在医院的对面。收发室的老大爷认识焦沐,点点头,连问也没问就放她进去了。锡林的器乐辅导科在三楼,焦沐往上走。平日里艺术馆总是乐器声歌唱声吵杂声连连,几乎要把房盖顶破,今天却是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静悄悄的。焦沐想起来了:早晨锡林换了全套的衣服,连内衣都换了。他告诉她今天艺术馆给社区的一个老年合唱团伴奏,不在馆里。焦沐在心里埋怨自己心绪复杂昏了头,把这样的大事都忘了。于是她想回去了。但在二楼的转弯处,碰见了锡林科里拉二胡的小潘。
“师母你来了?科长在楼上。”
小潘冲她笑了一下,就蹬蹬蹬的下楼了。按说这礼仪很正常,但焦沐却觉得小潘的笑有些怪,很迥异,很诡秘,还有些暧昧。
怎么回事?
像有先兆,焦沐的心又跳了起来,而且是按捺不住的跳动。她像痉挛似的,迈开了脚步,快速去了三楼。
依然静悄悄,不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走过去,来到第三个门,看看门楣上挂着“器乐辅导科”几个字,确认是锡林的办公室。“当当当”,敲了三下。没有动静。不在。她疑惑了:没有人,小潘怎么会说在?他怎么会如此糊涂!焦沐返身要回去了。但这时她又往前走了。里面的第一个办公室是馆长室,也许她会知道。到了,里面也悄无声息,可能也不在。她于是决定转身回去了,哪知这时,她听见了办公室里有抖动衣襟的细微的窸窣声和深深呼吸的喘息声。有人,而且那声音不是别人,就是锡林。她神经质的去推门,推不开;她敲起来,开始并不大,象下雨,雨水滴在房檐上,而后大起来,象雨打在杨树叶上,很闹心,最后变成了急风暴雨。
门终于开了,一个脑袋伸了出来,是有些气喘的锡林。
“你在里面?怎么不吭个声?”焦沐没好气地说道。
“啊,是你!有事吗?”锡林平整了自己,堵在门边,看样子不想让她进去。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忙得要命,没有事能到你这里来?”焦沐答应着,一把把锡林推开。
令焦沐不愿看见的一幕出现了:那个把锡林调进艺术馆的女馆长苗陵沿正在背对着门整理蓬乱的头发。焦沐赶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