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那位混世魔王顾璨也好,鼓鸣岛吕采桑、黄鹂岛元袁也罢,现在这拨最拔尖的年轻后生,都与老一辈书简湖野修大不相同了,人人以破坏老规矩为乐,以此作为聚拢人心的养望之本。
章靥不敢说他们就一定是错,毕竟这些小崽子,他见着了都要笑脸相向,可到底章靥心里头是不舒服的。
只是如今什么规矩都不讲的年轻人,好像反而混得更好,这让章靥这种书简湖老人有些无奈。
所以陈平安这等作为,让章靥心生一丝好感。
不然以此人在书简湖积攒出来的威望,硬是一颗雪花钱都不掏,他章靥和青峡岛不一样得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这点好感,不顶用就是了。
章靥一想到这些,就更加烦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书简湖就是这样了。
他一个大道无望的龙门境修士,结丹已经彻底不用奢望,刘志茂私底下已经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仁至义尽,在人人奋发、朝气勃勃的书简湖,章靥无异于风烛残年的市井老人,而且相比后者,练气士对于自己的身躯腐朽、魂魄凋零,拥有更加敏锐的感知,那种仿佛一寸一寸深埋入土的垂死之感,如果不是章靥还算心宽,性情并不极端和偏激,不然早就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了,反正在为恶无忌、行善找死的书简湖,多的是发泄法子。
少年曾掖就这么在青峡岛住下。
在陈平安隔壁屋子里。
当茅月岛少年关上门,坐在床边,只觉得恍若隔世。
一宿没睡踏实,迷迷糊糊睡去,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曾掖睁开眼后,看着极为陌生的住处,一脸茫然,好不容易才记起自己如今不是茅月岛修士了,思来想去,不断给自己鼓气壮胆,结果刚刚走出屋子,就看到一个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家伙坐在隔壁门口,在小竹椅上嗑着瓜子,正转头望向他。
曾掖差点没吓得掉头跑回屋子躲进被子。
顾璨问道:“你就是曾掖?从茅月岛那边过来的?”
曾掖额头已经渗出汗水。
这个小魔头在书简湖,掀起了一场场腥风血雨,曾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本人,只在柳絮岛邸报上看到过顾璨的容貌,可是那些个邸报内容,以及茅月岛修士提及顾璨的那种神态语气,都让曾掖记忆犹新,原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顾璨,曾掖不希望见到,不然多半就是顾璨带着那条大泥鳅踏平茅月岛的那天了。
顾璨没好气道:“原来是个傻子。”
曾掖哪敢还嘴。
顾璨竟然没有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脑袋瓜子,曾掖都差点想要跪地谢恩。
几乎让曾掖感到窒息的凝重气氛,陡然间一扫而空。
原来是那位青色棉袍的男人走到了门口。
他对顾璨说道:“你现在身子骨弱,属于盛极而衰,比寻常市井百姓,更容易被阴寒煞气渗透气府,赶紧回春庭府修养。”
顾璨点点头,看了看手中还剩下一小堆瓜子,递给陈平安,“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接过瓜子,捡起一颗嗑了起来,说道:“回头等炭雪可以返回岸上,你让她来找我,我有东西给她。”
顾璨笑容灿烂,“好嘞。”
陈平安在顾璨离开后,对曾掖递出手中瓜子,后者赶紧摇头。
陈平安转身去屋子里边搬了条椅子,递给曾掖,自己坐在顾璨原先那条竹椅上。
曾掖战战兢兢把屁股搁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
陈平安嗑着瓜子,微笑道:“你可能需要跟在我身边,短则两三年,长则七八年都说不定,你平时可以喊我陈先生,倒不是我的名字如何金贵,喊不得,只是你喊了,不合适,青峡岛上上下下,如今都盯着这边,你干脆就像现在这样,不用变,多看少说,至于做事情,除了我交待的事情,你暂时不用多做,最好也不要多做。现在听不明白,没有关系。”
曾掖默然点头。
陈平安突然问道:“怕不怕鬼?”
曾掖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曾掖,那我就再跟你絮叨一句,在我这里,不用怕说错话,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曾掖这才说道:“不怕鬼,从小就我能见着脏东西,跟着师父到了茅月岛,那边好多师祖师兄师姐,都养着鬼。”
陈平安随口问道:“恨不恨你师父。”
曾掖抿起嘴,又不说话了。憨厚少年,脸上有伤感,还有一丝倔强。
陈平安点点头:“那就是有些恨意的,可伤心更多,对吧?而且想来想去,好像师父人其实不坏,如果不是他,说不定早就死了,所以不管是对师父,还是对茅月岛,还是愿意当做亲人和真正的家。”
曾掖低下头,嗯了一声,泪眼朦胧,含含糊糊道:“我知道自己傻,对不起,陈先生,以后肯定帮不上你大忙,说不定还要经常出错,到时候你打我骂我,我都认。”
陈平安嗑着瓜子,望向远方,轻声道:“这就是傻啊?我倒是不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