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忌惮陈平安,还是道理讲通了,那些阴物渐渐退去,放弃了进入灵官庙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们止步,陈平安就没有多说多做什么。
他们此行第一处要去的地方,就是一个石毫国小山头仙家,女子阴物现世,行走阳间,陈平安往往会问过她们的意见,可以托身于曾掖,可若是觉得别扭,也可以暂时寄身于一张陈平安手中出自清风城许氏的狐皮美人符纸,以姿容动人的符箓女子,白日放在咫尺物或是陈平安袖中,在夜间则可以现身,她们可以跟随陈平安和曾掖一起远游。
十二张狐皮美人符纸,如同客栈,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并且曾经都是石毫国人氏,所以一到夜幕时分,四下无人之处,陈平安就会拿出符纸,将她们栖身的符箓取出,不过需要陈平安消耗些雪花钱,不然符纸就会关门,害得她们无法重返阳间,无法多看几眼此方天地那份动人、又冻不着鬼物阴物的雪后风景。
如果是往常的夜色中,陈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叽叽喳喳,莺莺燕燕,热闹得很,十二张符纸当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阴物,可是这一路相处久了,身边多少都有了一两位亲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团,聊着些闺房言语,至于大道和修行,是不会再多说一字了,多说无益,徒惹伤心。
至于今晚为何她们现身,是陈平安请她们返回了符纸当中,因为要夜宿灵官庙,入乡随俗,不可冒犯这些祠庙,有几位胆子稍大的女子阴物,还取笑和埋怨陈平安来着,说这些规矩,乡野百姓也就罢了,陈先生身为青峡岛神仙供奉,哪里需要理会,小小灵官庙神灵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陈先生打回去便是。只是陈平安坚持,她们也就只能乖乖返回许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符纸。
此刻陈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后主殿供奉着一赤面大髯、黄袍金甲的灵官老爷,手持铁鞭,金鸡独立,威风凛凛。
相传是道家两百多位记录在册的正统灵官之一。
更有极为隐蔽的一个传闻,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传开来,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刘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资格耳闻。
那就是上一届坐镇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无敌美誉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灵官之属,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龙虎山天师,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门弟子,无论是其余两教还是诸子百家的门生,都有机会,一旦积攒足够功德福运,便得以归位、最终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灵官殿陪祀、享受无穷香火。
那么抛开既有两百多尊“位列仙班”的灵官神祇,意味着还有半数神位空悬。天命所归,虚位以待。
陈平安走下台阶,捏了个雪球,双手轻轻将其夯实,没有去往前殿,只是在两殿之间的院子徘徊散步。
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想着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距离倒悬山最近的洲,重宝出世,群雄相争。杜懋飞升失败,琉璃金身碎块四散,这桩天大机缘,传闻引发了许多宝瓶洲上五境修士的争夺。
然后又有五百灵官神位之说。
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势。
其中陈平安还亲身经历过桐叶洲之乱,被稍稍殃及池鱼,所幸倒是不算性命之忧,但是被那个递出一块祖师堂玉牌的太平山“年轻道士”,算计得很惨。
钟魁更是因此沦为鬼物,失去了书院君子身份。
大道之上,险之又险,但是玄之更玄,就在于风险和机遇并存,是浑水摸鱼,得利,甚至是一夜暴富,远胜百年积淀,还是大道折损,一蹶不振,归根结底,就看修道之人自家本事高不高了。大势席卷之下,太平山钟魁是如此,桐叶宗杜懋也是如此,并不会分善恶。
这些事情,知道了,未必有用,但是知道其中脉络,比起从头到尾蒙在鼓中,肯定更好。
由于这趟要走过石毫国南北各个州郡,所以陈平安对于石毫国的朝野江湖和风土民情,在青峡岛就了解颇多。
石毫国崇尚道门,敬奉一位道教散仙真人为国师,所谓散仙,自然就是不在道家四大主脉之中的旁门道人,其中道祖座下三脉,道袍样式也有差别,不过头顶道冠最容易区分,分别是芙蓉冠、鱼尾冠和莲花冠,道士在道门的品秩高低,道冠也有诸多细微讲究。此外便是中土神洲的龙虎山一脉,属于浩然天下的本土道家势力。
据传此次阻滞北方蛮夷大骊铁骑的南下,护国真人在阵前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护住京城不失,功莫大焉。
除了这些来自柳絮岛仙家邸报的纸面消息,陈平安还专程在池水城摆下酒席,找了个时机,一起宴请了顾璨的两位兄弟,那位逃难至此将近一年的石毫国皇子韩靖灵,以及石毫国边军大将之子的黄鹤。
陈平安问得多,聊得浅,客客气气。
韩靖灵虽是石毫国皇子殿下,当今陛下的嫡子之一,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已经出京就藩多年,可是仗还没打,就找了个借口离开自己的藩王辖境,迅速南下避难,大致是什么样的脾性,并不难猜。不过世事难料,大骊铁骑南下,所到之处,在冥顽不化的石毫国北部,往往是寸草不生,战火惨烈,反而是韩靖灵的辖境,因为群龙无首,竟然逃过一劫,没有任何兵祸发生,在辖境内,韩靖灵莫名其妙就有了个“贤王”的美誉,不过陈平安知道,这多半是韩靖灵身边那拨扶龙之臣的幕僚们,在帮着出谋划策。
当韩靖灵面对大名鼎鼎的青峡岛账房先生,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掏出心肝肺来,给那位在书简湖数次扬名的陈先生瞧上一瞧。石毫国大将军嫡子黄鹤,先前离开书简湖,去和他那个投靠大骊铁骑的老子,一起谋划扶持韩靖灵为石毫国新帝,据说都已经见过了苏高山的面,所以这趟返回书简湖池水城,是给韩靖灵报喜来了。
陈平安没给他们与自己称兄道弟的机会,当然韩靖灵和黄鹤也没这胆子。不过两者心性,又有细微差别,前者是落难,心气不高,至于一旦成功成为石毫国新帝之后,是何种光景,会不会后悔当初在池水城酒宴上的卑躬屈膝,韩靖灵应该暂时还没能想到那一步,陈平安则是不在乎。至于后者,面对陈平安,黄鹤则是看似比韩靖灵更加谦恭的神色之下,隐藏着一丝仿佛弓弦逐渐绷紧的心思,因为大骊武将苏高山,这座巍峨山岳,就像给了他们边军黄氏一颗莫大的定心丸,哪天真正傍上了这座靠山,别说是已经桀骜不再的小魔头顾璨,就算是陈平安,恐怕将来再次聚会,都要对他黄鹤以礼相待了。
这些人心细微处的蠢蠢欲动,陈平安只是默默看在眼中。
至于柳絮岛邸报上,石毫国皇帝颁发诏书,昭告朝野,其中以“骄纵不臣,纵兵殃民”八个字,对曾经被先帝敕封“忠毅侯”的黄鹤父亲,进行了盖棺定论。
一直给陈平安和韩靖灵陪酒而少言语的黄鹤,唯独提及此事,神色张扬几分,满脸笑意,说他父亲听闻诏书后,毫不动怒,只说了“气急败坏”四个字。
陈平安当时看着那张意气风发的年轻脸庞,独自喝了杯酒,当时见他提起酒杯,韩靖灵赶紧招呼黄鹤,一起举杯共饮。
有那么几分共襄盛举的意味。
让陈平安哭笑不得。
这种酒桌上,都他娘的尽是这么些学问,最好喝的酒,都没个滋味。
那场看似主宾皆喜、相谈尽欢的酒宴散去后,陈平安独自返回青峡岛,对于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再次高看了一眼,上一次,还是因为粒粟岛谭元仪的进退失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