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括僵坐在地上,双目空洞,神情委顿,久久不语。
夜幕降临,赵括和季攸埋葬了朱呈。
朱呈的坟冢旁另有一个大土坑,赵卒把死去的同袍排在坑中。
几个军吏走到赵括跟前,犹犹豫豫、嗫嗫嚅嚅的征询:“马服君,属下们……把死去弟兄的尸身埋了吗?”
季攸觉着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道:“是啊,否则该怎样?”
军吏们头脸耷拉,眼睛闪着异光偷瞟赵括。他们显然有其他想法,只是不敢说出来。
赵括心明眼亮,立即猜到他们是在考虑“食物”之事,脑中胸中直有股股热气在剧烈的膨胀激荡,仿佛要把他的躯体炸开!
他固然十分愤怒,却又深感自己全无资格责备下属不仁不义。“我军的种种祸事,皆是我用兵不慎所致!”他认定自己是罪魁祸首,偏又无能赎罪,当真是痛苦欲狂!
他吸了口长气,使情绪平稳,面色严峻的对军吏们道:“速将烈士遗体掩埋,今晚我军要趁夜突围,休因别事耽搁军务。”
军吏们历来遵奉赵括之令,当下也不多话,应诺退去。
季攸有些气馁,对赵括道:“大哥,我们突围五次皆败,还要继续么?”
赵括仰首一望漫天繁星,双目微湿,沉声道:“还要继续。阿攸,你在此稍候,我去换身衣服。”
季攸应道:“诺。”
赵括遂回入大帐,隔不多时,昂首健步走出。他身上仍披着原先的银甲,但银甲下的衣袍已换成了一袭绛红底色、点缀靛蓝螭纹的锦袍。
赵括拉着季攸之手,端然道:“阿攸,今晚我军照旧兵分四路作战,我率军去攻黄土关,你带人往东南方突围。”
季攸大是惊慌,道:“不行的大哥,黄土关太危险了!”他立刻就想到了坟冢中尸骨未寒的朱呈。
赵括长眉稍竖,表情冷静而庄严,道:“阿攸,我会尽力攻打黄土关,引王龁、王陵的人马转移。你记住,你若突破了秦军重围,就先在丹水东寻找郑兄,郑兄那儿应有粮草。”
其实赵军在断粮之初已尝试过从这个方向突围,但秦军严防巧守,赵军无隙可乘。这五天的连续攻袭,赵军亦是屡战屡败,今夜季攸再去交锋,战况又会出现转机?
然赵括此时只能令赵军坚持战斗。
赵军孤立无援、粮食久竭,唯有铤而走险的与敌人血拼、力争绝处逢生的奇迹,方可缓解赵军内部的重大危机、避免更惨烈的灾祸。
“大哥,你若执意要去黄土关,我和你一道去!”季攸泪流满面的道,“我们兄弟四人,如今只剩大哥和我了,我俩别再分开了!”
赵括微微一笑,道:“我们是军中将官,无论分散还是聚会,最要紧的是各尽其职、互相策应,那才不辜负我们的情谊和道义。”
季攸颤声道:“大哥,道理我也懂的,可我想和大哥一块儿!”
赵括双目凝视季攸,语重心长的道:“阿攸,我们必须分开。因为万一,万一我们两人有一人不幸,另一人还得主持大局。我和诸位都尉也会交代好事务,但他们的统辖能力到底不及你我,是故你我之中,须至少有一人活下来。阿攸,我们要为全军将士设想!”
季攸听了赵括这番话,也知眼下万事当以军队利益为上,无奈的点了点头。他内心不胜苦楚,因而眼泪涌流不绝。
半个时辰逾过,突围的赵军分编整队完毕。
赵括走上一处矮坡,领着众将士朝东方叩拜,随后站起身,挺立如松,右手高举鸾凤双刃矛,昂然道:“庶以铁血,生死报国!”
全军齐声相和:“庶以铁血,生死报国!”声响如山呼海啸,回荡天地之间,乘着猎猎西来秋风,传向远方故土。
秦营,白起集结六万甲士,准备次晨兵出黄土关,携同王龁的军团合攻长平镇。
白起有此决策,一来是算定五番突围失败后的赵军必已是强弩之末,二来也是照顾婷婷焦灼的心绪。
子时,白起夫妇相拥而卧,白起轻拍婷婷的娇躯,道:“婷婷,你这几天都没睡好,今晚可得安稳的睡一觉。明天我们要去长平镇,你须养足精神。”
婷婷一双明眸却睁得璨璨亮亮的,道:“我还是睡不着,没法子。不过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内功深湛,少睡几天觉并不妨事。倒是你,你没练过内功,不宜失眠。”说着双臂环住白起颈项,柔声道:“你只管安心睡吧,我不会趁你酣眠偷偷离开你的。”
白起微笑,暗忖道:“我紧紧的抱着你,当然不容你离去,这可不必害怕。但你心忧难寐,我又如何能坦然独眠呢?”虽这样思量,但为免婷婷多增烦恼,他便沉静的闭目装睡。
大约到了丑时,忽有探马至帐外禀报:“赵军又出击!”
白起夫妇起身穿衣,携手走出大帐。
只见夜色浓重,四野飘着一层白漭漭的雾气,营地密集的帐篷、星星点点的火炬,皆像是被笼罩在了一大团游荡的轻纱之中。
嬴稷和张禄也从营帐出来。嬴稷打了个哈欠,一脸不快的道:“赵贼已被击退了五次了,怎还不死心?忒也锲而不舍了!”
白起朝嬴稷礼揖,道:“赵军来犯,我军必能克之,请大王定心归寝。”
嬴稷颔首,双目忍不住望了婷婷一眼,正看到婷婷素手捧心、满面焦愁,他随之眉头一皱,便不肯返回王帐歇息,洒然说道:“罢了,寡人记挂兵事,姑且待在这儿静候战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