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握住竹简,握了好一会,却突然在竹简上拍了拍,把手缩了回去。年轻的道士不解地看向他,我心中却暗自舒了一口气。
“在下不知生前到底有怎样的执念,竟要违背天意复生来实现,只是既然已是前世,今生又何必执着。”
年轻道士捧着竹简,犹豫着,并没有把竹简收回去:“但我记得师叔曾对我说,你曾主动向他问起过自己的前世。”
墨白语声淡淡:“那是当年,如今不再想知道了。”
年轻道士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撇到桃树后的我,墨白感受到年轻道士目光中的异样,猛然回过头,我从桃树后一点点挪出来。
年轻道士略有所思,笑道:“看来公子不再追寻前世之人,是因为今生已遇到……”说着,将书信收回袖中,声音虽小,却足以被我听到,我一面朝墨白走过去一面听年轻道士把话说完,墨白却突然将其打断:“烦劳道长远道而来,实在过意不去。”
声音里有些支吾,要故意遮掩什么似得,不似以往雷打不动的平静。
年轻道长笑着对我行了一礼,转向墨白:“我自幼生长在蓬莱,如今能有机会到大千世界游历一番,是沾了公子的光,公子不必过意不去,今生无愧则足矣,我告辞了。”
我挠挠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年轻道长离去的身影,疾步追上去问:“道长说墨白今生已遇到什么?”
还没迈开步子,被墨白一把拽回来。年轻道士没有回答我,径直走向桃林深处,纷乱桃木中瞬间消失了行迹。
我抬头瞪了墨白一眼,怒气冲冲地甩开他的手,大吼:“怎么不告诉我就独自离开,让我好找!”
“见你睡熟,恐吵醒了你,故才与那道士离远了些说话。”他淡淡道。
这算什么理由,说得好像是在为我好,可我明明被他的突然失踪吓坏了,捏紧了拳头,对着他胸口就是一拳,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知怎的就这么生气,气得泪花都啜在眼角,一拳下去仍不解气,换了只手又是一拳,一拳一拳打在他心口,好像把他打疼了我就能开心了:“你知不知道我醒来见你不在,还以为……还以为……”
他突然扼住我的手腕,温柔的手指并没有用出多大力气,却牢牢将我握住,细长的眼睛低下来:“你是在担心我?”语调像是不温不痒的戏谑,松开我,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变出一个水灵灵的大桃子:“喏,给你摘桃子补偿你。”
我当然在担心他,很担心他,他却还用这种开玩笑的口气说话,我被他激的更怒:“才没担心你!”他把桃子凑到我嘴边,我脖子一扭:“不吃!”
他愣了愣,手中不论握的什么,身姿都一贯优雅,声音含笑:“真不吃?”
我扭着脖子继续不理会他。
他笑意愈发深:“好,那我吃。”
丝毫不管我正在生气,说完就折身往马车方向走,我咬咬牙,小跑几步追上去:“你……”
……
又行半日方到长安城下。
城高三丈,投下的阴影却很短,我们的马车排队等待入城,阳光把马车的木梁照的锃亮反光。马车里像是个大笼屉,蒸的我喘不上气,跑出来和墨白并排坐在马车前的沿子上。
守城的士兵一路小跑着吩咐排队进城的车马向两边避让,猜测是城里有大人物要出来,果然一队马车慢悠悠从黑黢黢的城门洞里驶出来,打头的马车上坐一位白发老人,戴一顶竹条编的草帽遮阳。
马车离我们近了,我看清草帽底下白发老人的面貌,碰了碰墨白的胳膊:“那不是朝中宰相令狐绹么?”
老人头发虽花白,耳朵倒极为好使,说的这么小声还是被他听到,马车在我们前方停下来,慈祥面容笑盈盈的:“老朽是令狐绹,却不是朝中宰相喽。”看到我身旁的墨白,慈祥笑容里添了一份惊讶:“哦?是墨公子,久违了。”
墨白拽着我跳下马车行了一礼:“子直前辈。”子直是令狐绹的字号。
我亦向令狐宰相行了一礼,李怡在位时,他就是朝中肱骨之臣,官至相位,李怡远征河湟的几年中,他一直担任靖怀身边的首席辅政大臣,对大唐忠心耿耿,十分令人敬佩。话说回来,我低头斜睨了墨白一眼,小声嘀咕:“你怎么谁都认识?”
墨白亦含笑望了我一眼,笑而不语,转向令狐绹,一队马车驮着行李包裹,墨白面露担忧之色:“子直前辈这是……难道传言罢相一事,竟是真的?”
令狐绹笑着抬了抬草帽,看起来罢官并没有对他造成心理阴影:“我被罢相并不要紧,老臣为大唐鞠躬尽瘁一生,如今也该领个闲职安度晚年,我只是担心,君王他面相太过奇诡……”
“处江湖之远亦忧其君,前辈忧国忧民之心,晚生敬佩。”
“墨公子啊,你才不敬佩老朽。”令狐绹摇摇头,睿智的神色仿佛已洞悉人心所想,笑言:“老朽是做不到墨公子如此豁达出世,若能如墨公子,无牵无挂,放浪形骸之外,人生岂非幸事?”说罢将帽檐压下去,扬起马鞭看了看远方,又转过头看向墨白:“只是墨公子才情,恐天下无第二人可及,闲云野鹤一生,老朽为公子可惜。”
墨白表情没有丝毫起伏:“还未到我该出手的时候。”
夏天的阳光酷热,照到他玄色的衣襟上却没有一丝暑气,冷峻优雅的眉目只叫人神清气爽。这样好看得令人发呆的身影,周身却有一种常人无可匹敌的强大气势,早在多年前西境大漠中,他挥剑在蛮族士兵手中救我一命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很强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