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三公子千金贵体膏粱文绣,平日里西装革履一尘不缁,极少来这种地方,但他比谁都清楚,这才是东海市的真相,德家对淡水的控制造就了父亲所期望的“秩序”,却也在慢慢将东海变成一座死城。
富人居住区的软红香土能仰仗军警,棍棒,铁丝网令平民望而却步,却无法阻止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烟尘,废气,疾病,噪音为他们引以为豪的花花世界蒙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刹那弦惊,风声疾起,镰枪震耳离弦,一声“小心”喊得惊慌失措,德三公子瞥了眼停在巷口的摩托,不难猜又是一出英雄救美。
车窗升起,隔绝了巷弄里污浊的空气,也隔绝了墙内混乱嘈杂的声音,司机是只刚能化形的海蚌,灵智未开,五感也不全,胜在听话。
蚌趁同类都不在,悄悄从衣兜里摸出一颗光泽莹润的大珠,扭扭捏捏捧给斜后方心爱的主人。
龙王太子被璀璨的珠光晃了一下眼,在墙内激烈的打斗声中分辨出突兀刺耳的枪声,这帮走私犯的胆子很大,在他眼皮子底下送货,还有能耐私藏枪支,怪他从前脾气太好,把李云祥惯坏了。
蚌满脸期待地张着大嘴,难受地扭着身子,胳膊殷勤地朝前送得老长,蚌珠在手心里闪闪发光。
男人扯了一下肩头滑落的风衣,嘴角上扬,眉头下压,斜撩一眼对方爪子里的物件儿,到底破烂玩意儿,不值一哂,“我要它干什么?”
蚌不晓得管家把人带去干什么了,也不关心墙里噼里啪啦是谁在打架,它看出主人不喜欢它的宝贝,便低下脑袋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龙王太子靠在座椅里笑,骂了句“没脑子的东西”,说话学不会,变化学不会,来到陆上只学会了哭,挨了不知多少教训,还是见了石头就往肚子里吞,五花八门的石头,专拣硬的啃,吞得自己牙齿崩裂,咽喉磨穿,连肚皮都胀破,一心只惦记着给主人吐珠。
“把嘴闭上。”
蚌挨了一句不轻不重的斥责,乖乖闭上嘴巴,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哭?”龙王太子佯怒吓唬蠢东西。
蚌忍不住,它长得丑,变了人也呆滞蠢笨,傻头傻脑,唯独蚌珠是所有同类中最大最好看的,可主人依旧不喜欢。
没脑子的蚌噫噫呜呜哭岔了气,眼瞧着主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就像暴雨来临前东海上空乱云翻滚的天,仿佛下一秒就要大发雷霆,一口吞了它。
只是,龙王太子并没发怒,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吞一只填不饱肚子还咯牙的海蚌,他摘下皮手套,在叫人烦不胜烦的哭声里,眉心夹着一点懊恼,眼里含着两分无奈,不大情愿地拿起那颗对他来说没有半点用处的大珠。
一墙之隔,乱成一团的运输所院墙内,管家中气十足,“就凭你这身破铜烂铁?”
宝贝给人拿去,蚌果然不再哭了,高高兴兴扭过脑袋,两只小眼睛又瞄向了路边的碎石头。
架着二郎腿坐在轿车后座里的人将手里浑圆美丽的珍珠放进风衣侧边口袋,并没多看一眼,深沉锐利的目光始终扎在车窗外没什么好看的杂物堆上。
墙内怒火冲天的少年人满腔愤恨,歇斯底里,“破铜烂铁,也要你的命!”
龙王太子轻轻笑了一下,他不该来。
管家下车前百般叮嘱,“其实你父亲已经安排好了,你父亲手段高明,时机未到,我们绝不出手,万一失手了呢,能找帮手的就找帮手。”
他随口笑问,“那您这又是干什么来了?”
夜叉扶正脸上的单片镜,神情严肃,语重心长,“公子,等帮手是等帮手,不能因为帮手没到,就让宵小之辈欺我东海无人。”
“正好,杀身之仇,我也等不了了,不如让我试试。”他真正想说的是,等已等了,何必急在一时,欺便欺了,好过枉送性命,这仇已报了三千年,究竟何时才是个了结?
可他不能说,一个字也不能说,仅仅是生出这般念头便已是奇耻大辱。
夜叉黑着脸将他一把拽了回去,“胡闹,忘了上回他是怎么伤你的?”
“旧事勿提,上回大意。”
管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又浮现出他最熟悉的那种欲言又止,无可奈何的神情,那神情之中包含着数不清的牵挂与难以言说的担忧,那双少有笑容的眼睛就像是在看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怕他莽撞冲动,怕他无事生非,怕他不知天高地厚惹来强敌,怕他技不如人白白丧命。
“公子,就让我来试试吧,毕竟有一回的重生哪吒,是我杀的。”
已经许久没见管家使他那柄混元金刚锤,龙王太子知道,父亲倚重信任的东海夜叉是有真本事的,不像他这个没用的儿子,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轻而易举就被人世间的浮华靡丽揉碎了筋骨,压折了志气。
他目送管家下车,终究没有说出半句阻拦的话,杀身之仇,不能不报,哪怕稍有迟疑,父亲即会以他为耻,龙族亦会因他蒙羞。
以捍卫尊严的名义将东海水族永远囚禁在仇恨之中,真的是对的吗?
与这荒唐念头一同浮现在脑海中的,是父亲那双饱含失望的冷眼,那目光让他汗流浃背,让他无地自容,让他一瞬间骨寒齿冷,浑身战栗。
龙王太子甩开脑中虚幻的影子,强行稳住颤抖的双手,哑声吩咐笨拙的手下,“把车窗打开,我抽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