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三千里(10)
细雨……四周不见人。但是两人却一时无语,像有什么阻隔着。山麓的读书岩、太平岩、月牙池也都扇不起他们的兴致,毕尔无话找话,指着独秀峰上一巨大的&ldo;寿&rdo;字说:&ldo;这&lso;寿&rso;字,好大气魄,果真是慈禧太后的手笔?我怀疑是书法家代笔。&rdo;
香梅说:&ldo;哼,慈禧太后纵有千般的不是,可不见得她就写不来一手好字!男人就爱俯视女人。&rdo;
毕尔笑了:&ldo;嗬,小女子蛮有大气魄。我可是仰视着你的,你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成,就别是女皇、太后什么的。&rdo;
香梅认真地:&ldo;女皇?太后?我一点也不喜欢有政治野心的女人,但是我喜欢并立志做一个独立于世的女子。&rdo;
毕尔敛了笑容,看来,要说服她跟他走,不容易!
两人又默默无语。
雨……近黄昏,天地间一片非雨非雾的混沌。毕尔怕淋着她,伞总往她这倾斜;香梅怕淋着他,又总往他这边靠;有意无意中两人竟挨得紧紧的,毕尔颤栗了。
他轻声说:&ldo;小香梅,还记得去年的九月……香港的红房子……尔后是别离……别离又重逢是战火……战火后是逃难……生生死死都经过了,又到了九月,我要对你说……可是又总没说……&rdo;
陈香梅的心怦怦乱跳,是的,这一年,他们经历了真正的生死恋,然而,就是一个&ldo;爱&rdo;字也没说过!她羞怯地偷眼看他,他是那样紧张,尖尖的喉节上下动着,这可不是平时的毕尔,忽然间,她想淘气了,她头一偏:&ldo;毕尔,我们登独秀峰吧,比一比,谁先上峰顶。&rdo;说着,她撒开匀称的双腿就往西麓奔。
毕尔怔住了。女孩,少不更事的女孩呵。她举着雨伞急急追赶着:&ldo;嗳,雨天雨地,石阶又窄又陡,你别跑,我甘拜下风,还不行?等等。&rdo;
她可不等他,没命地往上蹿;他不敢拽住她,又不敢超越她,只是高高地撑着伞紧跟着她。这柄暗红底翠绿荷叶图案的伞给这寂寥的黄昏雨平添了鲜活。
&ldo;嗨,306级!&rdo;她气喘吁吁又得意扬扬地嚷嚷。
&ldo;一年应该是366天呵。&rdo;他神不守舍、忧心忡忡。
她登高远眺,只见群峰遥遥、神奇缥缈;他俯瞰山城,只见高高低低纵横交错的是黑压压的青灰瓦屋顶,青灰瓦上蒸腾着白……水气,那是人间烟火所致。
他叹了口气。她是浪漫的,他是现实的;她还只17岁,可他已经27岁了。
他怕自己等不及,他必须此刻就说服她。
&ldo;香梅,请你答应我,也许我太自私了,我想请你跟我‐‐‐一起去重庆。&rdo;他一只手撑伞,一只手便紧握住了她的手,他不能失去她。
她抬眼望着他:&ldo;毕尔,请你原谅我,我不能。你知道,岭南大学就在这,我再也不愿离开学校。父亲也将钱寄到桂林亲友家,几个妹妹可借宿在亲友家,也都能上学。大姐要去昆明飞虎队当护士,噢,你不是挺崇拜飞虎将军吗,我们都为大姐感到高兴,这样,我更不能离开妹妹们了。&rdo;
她的漆黑的眸子流泻的是单纯和真诚,他不能责怪她。他拧着眉头想了想,一咬牙:&ldo;也好,我不去重庆了。我留在桂林,跟你、跟你的妹妹们在一块。&rdo;
&ldo;别!求你别任性。你不能丢掉那份事,兵荒马乱的,你很难再找到适合你事业发展的公司。再说,爱莲还跟着你呢。&rdo;这时的她又变得老气横秋了。她说的是现实。
他烦乱了:&ldo;可是,我说过,不,是起过誓,再也不离开你,永远。呵,我只要你一句话,是你跟着我去重庆,还是我跟着你留在桂林,两者必居其一!别无选择!&rdo;
她心乱如麻!她不能违心地丢弃学业跟他走,她也决不能叫他丢弃事业留在她的身边。她不知该怎么回答,慌乱中她嗫嚅着:&ldo;毕尔,原谅我……得作出第三种选择。&rdo;
他无话可说。
雨天的黄昏,夜幕迫不及待地撒开网,她不敢抬眼正视他,他的手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但她已感到,他的手已变得冰凉!
她艰难地仰脸看他,视野却网进雨伞上的翠绿荷叶,在迷离的夜色中,竟清晰又清新,荷叶莲子!她触画生情,怦然心碎,一头栽进毕尔的怀中,呜咽不已。他的胸膛并不宽厚,原本一介文弱的江南书生,但从香港开战到流亡逃难,他却始终不渝地爱护着她和她的妹妹们!她欠了他太多的情,她咧咽着说:&ldo;我伤你的心了……&rdo;
从广州湾出发时,是毕尔坚持为香梅雇了顶轿子。原先的主雇是个老头,心脏病突发,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抓了抓,便脸色青紫地死了。轿夫将他扔在路旁水沟旁,就又抬上了陈香梅!目睹这一幕,大家是又恐怖又麻木,生命就是这样脆弱又无奈,死的死了,活的还要在逃难中挣扎。轿夫要价极高,或者有珍贵的海盐和茉莉花茶也行,这在流亡中是比药品还要救命的东西。静宜准备廉价兑换珠宝首饰,毕尔制止了她;他带着海盐和茉莉花茶,他给了轿夫。静宜说:&ldo;毕尔,这是很宝贵的呵。&rdo;他笑答:&ldo;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么?小香梅眼下最重要的是赢得时间恢复体力!&rdo;黑心的轿夫却又极怕鬼,抬起轿子就狂奔,说是不奔那新鬼的魂就会附到他们身上。毕尔也就跟着轿夫狂奔,无论如何,他不能离开香梅一步,万一失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