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佝偻着的老仆开门迎接他们,却无热闹。他无声无息领着路,老屋静悄悄。风雨郎下停着红漆斑驳的老式轿子,那紫红的轿帘上绣着的金凤凰,因年深月久金线脱落灰黯得就是一只落毛的凤凰。一进一进的门槛高达尺余,厅堂厢房不见人影,七拐八拐进到里院,方有轻烟袅袅、木鱼声的笃,老仆垂手低语:&ldo;老太太在做晚课。&rdo;
香梅的心已提到喉咙口了。暮霭沉沉,寂静阴森,禁宫的恐怖与古墓的清凉感攫住了她。看过太多的古书,听过太多的鬼怪故事,她提心吊胆祖父的冤魂显形。其实,祖父跳楼自杀处是陈家一幢四层楼的洋房,那洋房早已贱卖抵债,是拆毁重建还是让给了亲友家,陈家缄口不提,凶宅呗。奇怪的是,提倡洋务崇尚科学的陈庆云,却在他事业蓬勃、志得意满时,偏偏亲手设计并建造了这么一幢迷离森严的中国宅子,莫非他有预感将不久于人世,这禁宫般的宅子就成了妻妾的归宿之地?
子孙获见祖母,稀里糊涂的磕头请安中,猛抬眼,祖母却无比慈祥!香梅始料未及。她痴迷地仰视着,刹那间,推翻了昔日的恶感,她还从未见过这般古典高贵超脱平和的中国老太太!
是上一个朝代的女人。
梳着老式的纹丝不乱的发髻,髻上只插一支碧玉簪;月白色的斜襟长袄刚过膝头,大襟下摆和袖口三镶三滚粗细黑缎,黑缎上是黑丝线刺绣的黑色缠枝牡丹花;黑色的长裤,裤脚亦镐黑缎绣黑花,似脚非脚的三寸金莲似踏非踏青砖地面上。这不是人,是一缕香魂。只有手腕上一对硕大的悲翠玉镯,沉甸甸绿盈盈成了浑身素缟的她唯一的点缀。桌上还有一杆擦得锃亮的水烟筒,这大概是祖母的第二生命。
按老规矩,孙辈一个个叩头,祖母便一个个发红包。香梅并不稀罕红包,她稀罕祖母给红包的一双手,掌背掌心还是那么饱满,十指还是纤纤削似葱,这双手认真地亲切地抚摸她的脸蛋她的手,啧啧叹道:&ldo;脸圆手巧。香梅不禁想起了在观园中的贾母。尽管祖母苦命。
祖母的身旁立着二祖母三祖母,她们是祖父的两个小妾,倒都是天足,祖母让孙辈喊她们&ldo;二婆&rdo;、&ldo;三婆&rdo;。二婆粗拉拉的,原是祖母的陪房丫头,后收为妾,二叔便是二婆生的,二婆始终不脱丫头气,低眉顺眼伺候着祖母。三婆却极标致水灵。雪白的瓜子脸上,前留海长长地垂着,青郁郁的眉与眼楚楚怜人;可只要掩口一笑,左腮上显酒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她的穿着打扮也不像祖母二婆那般过时,却也不时髦,大喇叭袖掐腰的圆摆短袄,几乎曳地的百褶黑长裙,使她极富有戏剧人物的色彩。她也的确是戏子出身,祖父生时当是很得宠的。祖父去世已二十六年了,可她看起来像只有三十多岁,婀娜妩媚,她也心甘情愿幽居于这冷宅中?
香梅的心怦怦乱跳,她渴望着走进这三个上上代女人的生活中,她似乎有点明白祖母要父亲纳妾的初衷,看来并不全是敌视轻视母亲。
在这幢封闭幽深的老宅中,眉清目秀的祖母并不忧悒焦虑。每日早起,由二婆帮她梳妆,尔后由二婆搀扶着到经堂做早课,在檀香的轻烟和幽香中,祖母轻阖双眼,手捻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是在诚念经,还是在回首二十六年的辛苦路呢?丈夫纵身一跃,抛下妻妾不顾,丢下三儿两女不管,长子亦不过十三岁呵!而今她培养出儿子成材,体面地嫁了女儿,也算儿孙满堂了,她却只守着这空旷寂寥的家。陈家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三叔三婶掌管,陈家门楣总算没坝塌,对她这个足不出户的旧式女人,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她已满足,她已无欲,无泪无笑,虔诚事佛而已。每天夜间还有晚课,同样虔诚至极。晚课后就寝前有时洗脚,也由二婆和小丫鬟伺候。三只脚的红漆描金木盆里盛着热气腾腾的开水,祖母坐在床沿,精美的绣花鞋脱下,白绸的脚套脱下,慢慢地松开白色的裹脚布,一圈一圈一层一层,足足有丈余,方亮出人为的畸型的尖尖&ldo;玉笋&rdo;!经过长长的&ldo;工序&rdo;,水已变温,便洗脚,祖母就又微阖双眼,轻叹一声,是无可奈何地是心满意足。为了偷看这非脚的脚,香梅姊妹兴致勃勃不屈不挠,踮起脚尖从雕花窗户往里看,趴在地上挤开门缝看,以至小丫头都没好气地说:又来了!&rdo;但这一幕却是刻骨铭心的,半个世纪后成了世界名人的陈香梅依然慨叹:被压抑被扭曲的中国旧式女人中,灵魂中仍有着坚忍和不屈不挠。
永远的憾(2)
除了做早课晚课,其余的时间,祖母抽抽水烟筒,问问家务,还看看古今小说。其时,上海北平流行张恨水的《啼笑烟缘》,母亲正如醉如痴地读着,香梅把书拖出来,大胆地给祖母看,不想祖母不仅不恼,反微微一笑说:&ldo;北平的戏子比广州的开放。&rdo;那么,祖母看过了这些言情小说?祖母是不是话中有话?是联想到原为戏子的三婆不够开放还是希望三婆永不开放?香梅不敢问也问不清楚,她的小脑瓜还理不清这混乱又清晰的思绪。
有时,祖母和二婆三婆会到后花园坐坐。后花园有水井一口,紫荆树两株,后院墙则爬满了如瀑的三角梅。娇艳的三角梅烧红了老墙,紫荆树累千累万的蝴蝶花纷纷扬扬,祖母的心,难道几十年都无一丝波澜,真的&ldo;妾心如止水&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