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这日辰时刚过,门上已经有人来报,镇远侯府的马车来了。来是来了,可人家登的却不是那敕造荣国府的正门,而是直接将名帖递到了贾赦院子的黑油大门处。王夫人虽昨晚已经将闭门谢客的命令传下来,可贾赦只权当不知道,一大早就派了人到门口去候着了。
等荣庆堂里的史太君起床得到消息的时候,贾赦早已亲自送贾琏离开了。并留下话来,因实在太早,为了不影响老太太休息,贾琏已经在院子里冲荣庆堂磕头拜别过了,请老太太不要挂怀。直恨得史太君想撒泼,一肚子只能冲没用的王夫人发作。
偏偏王夫人是个木头人一样,你说她什么都点头称是,面上木讷地老实认错。可她心里的敷衍,史太君闭着眼也能想出来。越是这样,老太太心里的气就越发不顺,原本准备装病的,这回倒真的卧病了起来。多少苦汁子喝下去,才略微好些。
镇远侯府里,贾小琏的日子也不好过。第二天还不到寅时,天色尚没方亮,便被叫起来站桩扎马。要说这练武的基本功,是最枯燥也是最苦的。没练过的,能摆出标准姿势就得学半晌。等姿势没问题了,能不能站住还是个问题。
周老爷子对小外孙比较满意,他只师范了一遍,贾琏就跟着做得很规范,一点没偷工减料。寻常孩子初学,能够蹲个两刻钟都已经不错了。他的小外孙看着文文弱弱的,居然一口气坚持了进一个时辰。若不是他叫停,看样子还能坚持下去。
这可不光是体力的考验啊,还要非常有毅力,骨子里要有股韧劲儿才行。看到贾琏尚且稚嫩的脸,周老爷子常常地舒了口气。现在的世家里,就连男孩子都是娇养着长大的,好好个男儿,都养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样子,他还真担心小外孙也是这样。
他虽然疼爱唯一的孙辈,却也怕这孩子嘴上嚷嚷着习武,却吃不得习武的苦。现在看来,倒是白担了一场心,他的外孙怎会那么不争气。他方才明明看见,小外孙浑身都在颤了,却还是咬牙坚持着,既不肯放弃,也不肯偷工减料地磨工夫。
用罢早饭后,老爷子又教了一路拳法,做过示范之后就叫贾琏打一遍。这路拳法总共二十招,他原想着小外孙能记住一半就很好了,却没想到这小子竟然打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样的悟性,可真是个意外的惊喜啊。
周老爷子大马金刀地坐在演武场边上,目光灼灼地看着贾琏打拳。渐渐视线就有些恍惚起来,看着场中的人影,一会儿好像是贾琏,一会儿又好像是他那些战死的儿孙们。老人家的眼眶就有些发酸,攥着的拳头,指节有些泛白。
人生三大痛,最痛者白发人送黑发人。而这样的悲痛,他这一生已经承受过五次了,四个儿女,一个孙儿,此次都像是从他和老妻心头剜肉一样。场中的小小少年,早晚有一天也要走上战场。那么,后面是不是还有一次剜心之痛在等着他们?他害怕啊!
贾琏并不知道他外公的恐惧,他只是尽自己所能地学习,弓马骑射、拳脚刀枪、兵书战策、排兵布阵……他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从军,自然不会做个没上过战场的将士。身为军人,在前世的世界,已经没了开疆拓土的机会,但在这里,他却可以圆一圆梦了。
周老爷子也并非杞人忧天的人,那莫名的恐惧也不过一闪而逝。琏儿既然想上战场建功立业,那他就只有支持的。做不了别的,只有将自己胸中所学倾囊相授,只有更加严格地要求贾琏,以求日后在战场上更有保命的本钱。
为了增加贾小琏的保命系数,老爷子还跟北大营的统领打了招呼,将之扔进去磨练了几个月。一为让贾连体验军营的铁血气氛,二为让他跟那群兵油子们学学战场保命的技巧,三为结识一些人脉。
贾琏在镇远侯府和北大营过得如鱼得水,荣国府就没那么消停了。刚过了春闱,史太君和王夫人就瞄上了贾赦名下的荫监名额。荣国府唯有贾赦的爵位是一品,有一个恩荫名额;贾政这个六品文官却是没资格的。
贾珠自从之前听从史太君的意思,舍了脸出门跟士子们聚会谈论,竟深觉颇有进益。于是认定之前学业没有进境,全因周围没有同伴,不能相互讨论研究之故。他又自恃身份,不肯到寻常书院去,就把主意打到了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
虽然入国子监的途径不少,可人总是习惯寻找最方便的一条。既然贾赦手中有恩荫名额,自然该送给力求上进的大侄子才对。左右,他儿子贾琏是个喜欢舞枪弄棒不上进的,也用不着那名额。至于贾赦的意愿,还用得着问么?侄儿成材,他脸上也有光不是。
可惜事情并没按设想地走,贾赦一听就猛摇头。转头就开始诉苦,又是府里的用度是越发地艰难了,上回他到长房支银子,居然连二百两都没有;又是下人跟他抱怨了,月钱越来越不及时了,上个月竟然晚了快十天;又是邢夫人告状了,她的份例竟然是以次充好的……
“老太太也别生气,咱们家的事又多又杂,想来老二家的有些忙不过来吧。大房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只是累着老二家的,让我这个大伯不落忍啊。”贾赦还装模作样地劝史太君,但转口便建议道:“左右邢氏整日闲着无事,不如就让她跟老二家的各管一半吧。”
史太君跟王夫人气得直想翻白眼,暗骂老大想得美。自从原大太太周氏病重之后,史太君就夺了大房的管家权,给了二房。即便后来贾赦娶了继室,这婆媳俩也谁都不提大房管家的事。仗着邢夫人是小门小户出来的继室,压根没想过交出权力。
现在不过是一个国子监的名额,就想换一半管家权,想得真是太美了。没门儿!婆媳俩也不接贾赦的茬,想别的主意去了。没能达成目的,贾赦也不在意,早晚这两个女人得来求他,他一点也不着急。
果然,能想的办法都试遍了,手眼通天的荣国府老太太和二太太竟没办成这件小事。最简单是捐一个监生,可这不是正途,贾珠不愿意怕被看不起;请原籍府县推荐吧,人家那边都已经定好了,都是勋贵要员家的公子,贾家这临时起意的事情得往后排排……
忙活了一大圈,一两个月过去了却没办成事。贾珠嘴上虽不说什么,神色却日渐消沉,整日恹恹地食欲不正,也没什么精神,看着身子更弱了。史太君和王夫人心疼得不行,一咬牙一跺脚答应了贾赦的要求。
得了管家的权利,邢夫人就有些春风得意起来。她早年在家时,母亲早逝,也是一把管家的好手。虽说荣国府家大业大的,可这些都是一通百通的事情,她上手很快,理事反比王夫人更利落些。虽有些贪小便宜,可有贾赦看着,倒也无伤大雅。
除此之外,大房还有件喜事——赦大老爷雄风不减,房中要添丁了。这年九月张姨娘有孕,到来年三月难产下一个女娃。张姨娘血崩,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就去了。因孩子生在迎春花开的时候,贾赦给起了个“迎春”的乳名。
大名鼎鼎的“二木头”,贾琏怎么能不见识见识,颠颠儿地回了荣国府来看妹妹。结果萌娃没看着,只有一只皱巴巴的红皮“猴子”。因是早产儿,“小猴子”连哭都没力气,细声细气的。贾琏都生怕自己一个大喘气,倒把“小猴子”吹断气了。
邢夫人比较郁闷,原指望若是个男孩便养在自己膝下,日后也是个依靠。可谁知等了这几个月,生出来是个赔钱货,立刻没了关注的兴趣。贾琏见这个妹妹实在可怜,乳母也不是个省事的,便回了贾赦,将赵嬷嬷调到迎春房里管事。
等贾小琏再想起来去看“小猴子”的时候,才发现“小猴子”已经变了样子,有一点点萌样儿了。看在“小猴子”这么争气的份上,贾琏决定要多给一些关注,至少他的妹妹不能被乳母拿捏欺负了才是。
自打进入国子监读书,贾珠益发用功刻苦,渐渐引起国子监祭酒李大人的注意。他觉得,像贾珠这样的勋贵子弟,难得能够如此用功上进,来日必非池中之物。经过半年多的观察之后,李祭酒对贾珠的才学也满意,就起了结亲的意思。
史太君和贾政对这桩婚事比较满意,国子监祭酒虽然官职不高,却是天下师表出身清贵。贾珠有了这样一个老丈人,对他日后科举多有助益。王夫人虽有些看不起李家,但为了儿子的前程,到底也没说什么。于是,这桩婚事就定了下来,只等元春选秀之后完婚。
贾珠是人逢喜事,指路人贾元春的事却有点不太顺。大选都已经迫在眉睫,贾元春正踌躇满志的时候,皇后娘娘忽然崩了,圣上深为哀痛,停了一*选。这样一来,十五岁的贾元春就被搁在了家里。下一轮选秀她就十八了,万一没选上,这样的年纪连个退路都没有。
可若是不选,史太君等人又不甘心,即便是贾元春自己也不甘心。她从懂事起就学规矩,吃了多少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选入宫门。这都到临门一脚了,怎能就此放弃?!荣国府正踌躇不定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让她们定了心。
大选虽然停了,可选拔宫女、女官的小选却没有,只是要到明年。这时候荣国府也顾不上挑剔了,不管大选小选,能把贾元春送到太子身边才最要紧。经过一年多的犹豫,史太君终于在太子和义忠亲王之间有了选择。
当然愿望是好的,结果却很差强人意。未来的贤德妃娘娘没能留在太子东宫,而被分到了四皇子忠肃亲王司徒祜府里为女官。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贾琏并不知道,不过他也不在意,他要的也只是结果而已。司徒祜,受天之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