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华总在劳动,春天播菜籽,秋天剥向日葵头。开始她想她是为了这个集体户,后来她想她是为了弟弟杨小勇。现在,杨小华拿枕巾蒙住脸,杨小华流着眼泪说:“我没有弟弟,我要弟弟干什么?”乡邮所的女话务员在县邮局的解放牌卡车停靠锦绣的时候才发现邮袋丢了。她朝正前方骂个不停,前方刚贴了一幅女拖拉机手扬着红馒头大脸的新年画。
第二天,杨小勇说:“那女的得的什么病?”
有人说:“尿炕呗。”
金榜说:“去你妈的。少提那事,你才尿炕!”
108。勤俭烟和碎糖块
锦绣公社门口来了一伙吹拉弹唱的人,咚咚地弄得热闹,引了几十个人跺着脚围观。这么寒冷的天气里鼓乐照样能发声。县里的天气预报说,这天的最低气温零下三十五摄氏度。农民丝毫不关心那个预报,出了门就说:“这天头儿真给劲,嘎巴嘎巴冷!”赵干事听见声响,才知道是邻近公社组织的知青宣传队来慰问演出。赵干事说:“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咱锦绣的样!戏户全县出名,他是到咱门口魇(挤对)人来了,显得咱锦绣都没人了!”赵干事本来想去食堂吃饭,并且打算给家里办年货。现在,他什么也不想,推上破自行车去团结七队集体户。自行车冻得不肯转。赵干事用力气踢两脚。前后两个单薄的车轮勉强在越踏越实的雪地上滚。
临时拼凑的锦绣知青宣传队,像冰雪王国里出巡的皇帝一样,坐着向各生产队摊派的马车,红马灰马白马青骡子都坐遍了。打着旗帜,环绕锦绣的周围演出。旗杆就插在带队人赵干事的怀里,竹竿被许多层棉花和布裹夹着,北风也掀不翻它。赵干事昏沉沉地听见旗在脑袋上面响,他扬头想看看那旗。蓝天红旗。赵干事感觉眼晕,马上团紧身体,上下左右全不看了。
锦绣正北方向的沐石公社,刚刚散了社会主义大集,肩膀上扛着白花花下坠的蒜辫的农民正走出小镇子。他们看见锦绣的马车,马上停在雪里说:“唱唱儿的来了。”他们跟在马车后面又回到镇上。有人问:“不家去?”扛蒜的人说:“瞅瞅,家去急啥?”
沐石公社的干部好像得到了密报,马上在大院里摆开一张条桌,桌上放了两只大搪瓷盆。一盆装了白条条的烟卷,另一盆是没有包装纸的糖块。赵干事拿一根烟卷看商标,然后说:“勤俭呵,八分钱一盒!”他没抽烟,但是两腮都鼓了,含了两颗糖。赵干事感觉沐石的人在他面前摆阔气。他过去对李火焰说:“整热闹点儿,给他们上点劲儿!”话说完才看见李火焰正撑着大衣口袋,往里面装烟卷。赵干事想:丢人呵,城里的,见了八分损就这样!
赵干事喊:“李火焰!干啥呢?”
李火焰突然不像李火焰了,他瞪直了眼珠,有一股悲凶的光。李火焰说:“我们集体户还有人没来,还有人没吃上没抽上,你装不知道?”
锣响。赵干事赶紧走,树枝上全是冰挂。他一直走到被深雪埋住的田野边,无论这块地在八个月前撒过什么种子,在三个月前收过什么庄稼,现在,只是一片的白。赵干事想到团结七队集体户的关玲和李英子,心里不好受。
沐石公社的知青干部到处找赵干事,他说:“老赵,你咋杵在雪窠子里卖呆呢?”
赵干事说:“脑瓜仁子疼。”
沐石的干部说:“你手里有人呐!匀俩仨的给我,算帮我们沐石,咋样?”
赵干事说:“不中。”
109。随着空荡荡的火车回家
和金榜的预想完全一样,到了农历年三十的这天,再没人过问知青们是不是守在乡下过革命化春节了。用金榜的话,是全撒丫子了。这一天的火车照样停靠乘降所,在雪地里黑拖拖的,大喘气。金榜最后一个上车。他的两条腿还在车下悠荡,车已经开了。金榜的肩膀被女列车员和杨小勇等几个人拉住。女列车员想骂金榜不要命了,看金榜站起来,一个人挡满了过道,她没敢说话。
火车上几乎没有人,金榜把第八号车厢每条椅子都躺一下。金榜说:“我要是美猴王,一根毫毛变出一百个金榜就享福了,我要把这些座位一下都给它睡满。”
一只金红羽毛的公鸡穿过这节车厢,一直向前飞,耀眼的翎翅全都炸开,后面一个穿黑大衣的人扑过去追。金榜感觉鸡和追赶者箭一样过去。金榜对杨小勇说:“这孙子整只鸡惊着我们了,按住他,我妈最爱吃鸡冠子。”
烧锅集体户里的知青像突然下山的猛兽,全往前面的车厢走。火车正经过一座铁桥,车厢晃得厉害,车厢衔接处好像马上就给挣断。金榜几个人一直追到最后一节,那儿有一个穿铁路制服的男人蜷在座位上睡觉。杨小勇说他看见那个追赶公鸡的人了,肯定不是锦绣的,他还看见鸡脚给手绢捆住。现在,居然全消失了。金榜说:“挖地三尺也得把孙子找着。”
每节车厢都搜过,根本不见穿着黑大衣抱红公鸡的。杨小勇揭开一个睡觉人蒙在头上的长围巾,是个女的。金榜说:“这人我见过,是我们锦绣的知青。”杨小勇说:“管她哪儿的,弄起来问问。”
金榜拉着杨小勇到过道里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规矩。”
金榜不想跑了,卷起他的狗皮帽子躺下。他的头好像完全和身体分离那样晃荡。
金榜说:“过年可真没意思!”
杨小勇躺在另外的地方。他说:“最有意思是钻心摸眼儿想回家那几天。”
烧锅集体户的几个人坐立不安想回家的那天,金榜讲了他的一个同学因为打架,被劳动教养三年,马上就要过年了,那人在劳教所特别想回家,吃饭的时候,吞了一根折成几截的竹筷子,然后号叫着去找管教员,说肚子疼,肚子很快真疼,人在水泥地上翻滚,劳教所只能送他去开刀取筷子。他终于回了家,养好伤口再回去劳教。
杨小勇说:“筷子怎么吃,扎得慌呵。”
金榜说:“那小子什么都能咽下去,铝勺、钉子他都吃过,都是为了闹回家。”
杨小勇说:“说得我肚子难受,我幸亏不用受那个罪。”
现在,火车进入隧洞,车厢里完全黑的,空的车格外响。金榜想:天塌地陷了一样,回家和不回家到底有他妈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