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茅索性又向下趴了趴身子,脸几乎贴上水面,但到底也没看出来那团黑影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勉强分辨似乎不是鱼鳖之类的活物。长圆足有两人合抱大小,就那么一动不动仿佛一块沉在水底的湖石。若不是恰好位于湖底正中,又有一湖水糙之属环绕得过于鲜明,说不得就被忽视过去。
看不出个所以然,李云茅纵然好奇也只能气馁,一边又不太死心的琢磨有没有办法再凑近些瞧瞧。只不过尚未琢磨出个分明,倒忽的先触动了一根神经,唬得李云茅打了个冷颤,定睛又看。
水糙仍是水糙,黑影也仍是黑影,只是长条摇曳碧波间,除了飘荡的藻类,再没一丝活物动静,鱼虾虫豸,片影也无。
心中吸气,李云茅登觉水中古怪,抽身要退。可才方念动,一丝怪异的痛感蓦的滋生,不知生在何处,却直贯脑顶鼻心。虽不剧烈,别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刮刺之感。李云茅毫无防备,脱口惨叫闭眼,所处所在刹那翻腾,再一睁眼,世界颠倒,正看到一根足有五寸的长针银光闪闪从自己脸上拔出去。
又一声惨叫货真价实,好在叫了一半自个先收了声。青天白日花木湖泊瞬间乾坤变幻成了昏黑晦色,夜风清冷,吹在裹着湿漉漉的衣服的身上遍体生寒。
李云茅眨了两下眼睛才适应了这种突变的差距,好在脑子倒是反应得快,哼哼着出声:&ldo;我做梦了?&rdo;
不消用眼睛再次确认,刚刚的银针与另一道清浅的呼吸足以证明身旁有人。李云茅仍是仰脸朝天躺着,适才在迷幻意识中混沌不明的记忆也都一股脑回了笼,他几乎是瞬间把这段时间的所经所历梳拢了一遍,又下了个结论开口:&ldo;谢……咳咳……谢姑娘?噗……&rdo;
压着他的话尾一个拳头立刻擂上了胸腹间。力道不算大,但也称不上多小,外力一鼓,李云茅嗓子眼里立刻变了调,一口还呛在腔子里的残水噗了出来,翻身好一顿猛咳。待咳罢了,眼前金星乱冒,心思却澈明,一边翻身爬起来,一边抹了抹嘴:&ldo;抱歉抱歉,是贫道失言,谢大夫。&rdo;
头抬处,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袭同样水淋淋的黑衣裹着秀挺身材。模样好坏倒是看不出,但明显是个男人身板。黑漆漆的湿发垂下遮去了大半面庞,再加上指间银闪闪雪亮亮的长针,不大像大夫,反而像个索命的鬼魂。好在李云茅没犯第二次浑,只顾着先揉肩撑腰的活动着手脚,才觉出四肢骨节都散架子般疼得厉害,脸上免不了的呲牙咧嘴。不过想想从云霄之上护着一人跌落,纵然及时运起镇山河气劲,也是好运气掉进水潭之中,才没摔了半条命去。这点筋酸骨疼,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对面的年轻大夫看得分明,这时倒没了扎针压胸的狠劲,略略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收针抱拳:&ldo;先前多谢道长了。&rdo;
&ldo;不谢不谢!&rdo;李云茅大刺刺摆手,&ldo;咱们纯阳宫和万花谷谁跟谁啊,我们老神仙祖师的拜把子兄弟都在你们那儿入了籍了,一家人一家人!哎大夫,你是万花谷的没错吧?&rdo;
像是被他自来熟的口气惊了一跳,年轻大夫愣了愣,才想起来答话:&ldo;是……某名谢碧潭,师出万花谷杏林门下……&rdo;
李云茅立刻笑嘻嘻的冲他一挑拇指:&ldo;原来是孙老神仙的高徒,贫道灵虚真人门下李云茅,幸会幸会,多谢多谢!&rdo;
谢碧潭登时奇了:&ldo;是道长对某施以援手,为何要反过来道谢?&rdo;
&ldo;一事归一事。&rdo;李云茅扳着手指头给他算起来,&ldo;杀那孽畜长虫,本是道门中人应行之事,不足邀功;而贫道的玄剑化生剑势施展开,一个也是救,两个也是搭,不过顺手人情罢了。倒是谢兄将贫道……咳……拖出水潭,才是当真的救命,自然要谢。&rdo;
谢碧潭闭嘴瞧他半晌,忽然笑了:&ldo;原来道长不擅水性。&rdo;又一转正色,&ldo;只是道长当真谢错了,救你出水的不是某,在下也是一同受惠之人。&rdo;
&ldo;嗯?不是你?&rdo;李云茅意外,左顾右盼一回,周遭黑漆漆一片黎明前的夜色,虫声吵闹风吹糙木,唯独无迹可寻第三人踪影。谢碧潭见他模样,微微摇头,&ldo;不需找了,我已看过,醒来后就再没别人在此。&rdo;
&ldo;难不成遇上了个不留名的善人!&rdo;李云茅听他这样说,也放弃了找人,身上一片水污,索性就直接找了块石头坐下了。摸摸身后,沉甸甸的分量,已经没了裹布的剑好端端束在身上,更无一点缺短。他托着头想了片刻,忽的冲着谢碧潭展颜一笑:&ldo;说来,谢大夫,你与危……氏那一家子,是个什么关系?&rdo;
谢碧潭脸色从容:&ldo;危氏的小姐体弱,常有求医问药之举,一来二去,便熟稔了……&rdo;他话留半截,也笑了,伸手撩起一直湿垂的鬓发,露出完整眉目,原也是个清俊年少儿郎,只不过眉宇间书卷气甚浓,本与李云茅相当的年岁,却更觉稳重矜持些,慢悠悠道,&ldo;神鬼乱力之事,某原本从不曾遇见,故而也难言信否。至于今夜所见所闻,更是前所未有。如此答复可叫道长满意?&rdo;
&ldo;信信信,满意满意满意。&rdo;李云茅笑嘻嘻盯着人,连连点头,姿态放纵得几乎有些轻浮。谢碧潭见状微一皱眉,他已又道:&ldo;先生杏林出身,宅心仁厚,人鬼异类,想必也是一视同仁的。知或不知,无甚大碍。倒是另有一事……听先生的说法,该是在凤城颇住了一段时日,才能常为危氏看诊,不知是在哪一坊哪一处下榻?&rdo;
他的话题转得太快太自然,谢碧潭脑子里尚未来得及跟上,已先随口答了:&ldo;寒业忝在开明坊问歧堂。&rdo;话出了口,再回避无用,只好继续看着李云茅问道,&ldo;道长莫非有事?&rdo;
李云茅笑了两声,神色灿烂:&ldo;先生悬壶济世,妙手慈悲,想来声名在外,门庭也是热闹。就是不知可不可行个方便……咳,贫道初来,一无故友相知,二与先生投契,你看……&rdo;
万没想到下文如此,谢碧潭登时愣了,片刻后,还是李云茅死命干咳几声,才叫他回过味来,一时也不知是失笑还是不悦,嘴角抽了抽,才勉强仍能和颜悦色道:&ldo;道长莫不是尚无下榻之处?&rdo;
&ldo;暂时无,暂时无!&rdo;李云茅索性又往前凑了半分,顺手要甩拂尘,才发觉早不知丢到了哪里,只好胡乱抖了抖袖子,&ldo;只是贫道下山游历,别无长处,唯降妖伏魔乃是本行。但这偌大京城,岂能时时刻刻都有妖怪给某捉?少不得也只好做些符坛箓事的行当。自古巫医同路,并不分外,先生张罗医馆,少不得有一席空地,分给贫道从事便好。与人方便,即为善缘,何况某与先生更有一层同生共死的交情在内呢!&rdo;
话说到此,谢碧潭自然明白了。能把无理之请说得坦荡荡自自然然,一时间倒是找不出搪塞的话来。这边还在飞快琢磨着有没有什么婉拒的方式,眼前那青年道子忽的眉头一皱,猛扭头望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