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茅将那点动静捕捉得清楚,眼前立刻勾勒出一幅谢碧潭纠结着小心翼翼蹭过来的模样,不免失笑。可惜的是没能笑出来,一张嘴,却先结结实实打了一个喷嚏,在静夜之中更显得极为响亮。
身后的门&ldo;咔哒&rdo;一声开了,还好李云茅见机得快,立刻站直了身子,才没一个倒栽葱的倚着门板跌进屋里。他跳了一步一转身,没来得及开口,谢碧潭的脸已经黑了,横眉立目盯着他松松垮垮的襟口:&ldo;李云茅,你想冻死的话就换个地方,别堵某的门口!&rdo;吼完便要摔门。
李云茅忙一伸手扳住了门,那冰凉的手指擦过谢碧潭掌缘,后者待要甩上门的力气立刻弱了几分,叫他轻轻松松挤进了屋子,还要笑嘻嘻道:&ldo;刚刚出来时没觉得冷,这会儿倒是有点凉了!&rdo;
谢碧潭不接他的话茬,回身却往偎在小炉子上的汤罐里倒了碗热水给他,自个又坐回软榻上去。到了这时,再装作脸色也没什么意思,谢碧潭已是拿自己的心软没奈何,只能扭开脸不看着李云茅道:&ldo;你到底要说什么,偏要半夜来说?&rdo;
李云茅一口气灌下了热水,又把温热的碗捂在手心贪图那点热乎气,笑道:&ldo;也不是非要半夜来说,而是适才和高师兄睡下前,偶见夜空星河悬挂,明灿非常,才有所感而已……碧潭,当日某在郭家废园与你照面,觉你有几分故人之感,却不曾与你说过罢!&rdo;
他的话题转入得太快,谢碧潭犹还冷着一张脸,没那个一问一答的心情,只用鼻子&ldo;哼&rdo;了一声,算是回应。
李云茅还是笑眯眯的,屋子里没有点灯,依稀靠着窗口泄进来的月光照见彼此。谢碧潭只能从他说话的语调中揣摩他此刻表情模样,听他带着笑,悠悠道:&ldo;那位故人,将某从出生抚养到八岁,直到老神仙祖师将某带上华山,此后再也不曾见过。&rdo;
听李云茅提起当年长辈,谢碧潭却不好再冷言冷语的不敬下去,更因今夜这无由来开头的忆往昔,总让他心生一种惶惶之感,却不知为何。犹豫了下,问道:&ldo;纯阳宫又不禁门中弟子下山探亲,如何会再也不曾见面?&rdo;
&ldo;他啊……&rdo;李云茅的语调渐觉缓慢,像是回忆,又好像在思索着该怎样回答,&ldo;他同样是个道士,只是与纯阳宫这般开宗立派不同,乃是云游四方行脚天下,聚散……随缘……&rdo;
&ldo;你找不到他,因此再也未见过他?&rdo;
&ldo;……算是吧。&rdo;
两人间兀的便陷入一场沉默中,一个怀着不想说出口的忧思,一个陪着对方忧思。明明是在软榻之上、暖炉之旁,却倍觉冬夜清冷。
谢碧潭受不得这般氛围,便去挑破话头:&ldo;你讲这些与某听,莫不是要说某有似你这位前辈之处,才叫你生出故人之感,进而……&rdo;他眼睛亮晶晶带点笑的,目光向着屋中四下一转,&ldo;才赖到问岐堂住下?&rdo;
李云茅也笑出了声:&ldo;碧潭与某,当是缘分。故人前情,不过是极开端处的一点引子罢了。&rdo;
谢碧潭顿时两腮微烧,两人不尴不尬了一整天,乍一听这等私密言语,几乎不适。虽说一片黑暗中不大会被发觉,他还是微微扭开些脸,又闭上了嘴巴。
李云茅倒是继续说了下去:&ldo;道长虽然出身玄门,但孤身云游四方,也学了一手医术。当年他又要抚养某,日子过得不免清寒,寻常也替人治病看伤得些嚼裹。想来那时他一人很是辛苦,某自幼却是个淘气的,只会为他添烦,不曾叫他省心,当真是……哈,当真是惹人厌之极。说不得道长因此再不想见某,也是该然。&rdo;
他这段话说得口气轻快,但内中又是几许伤怀,又是几许怀念,端得复杂万分。可纵然是这样,言辞间满溢出亲昵孺慕之意,切肤切骨,万缕千丝。谢碧潭听着,微微发怔,忡怔了一刻,才回过神来,呆呆道:&ldo;你同某讲这些,却又是什么意思?某未曾见过你口中那位道长,更谈不上相识……&rdo;
忽的见黑暗中李云茅影影绰绰站起了身,端端正正的,冲着自己一揖:&ldo;此事若不分明,某唯恐唐突了碧潭。&rdo;
谢碧潭彻彻底底的被他绕了个糊涂,直到受过了李云茅这一礼,才回过味来,一时间满脑子都是&ldo;唐突&rdo;二字,先前二人相处时间或的耳鬓厮磨情形一股脑跳出眼前,几乎里外发烧,结结巴巴道:&ldo;唐……唐突什么?&rdo;
李云茅没直接答他,却道:&ldo;昨日在董丈家中,是某睡得有些糊涂……当年某尚是稚龄,道长一手照料着生活起居,夜中也自是与他同睡一处。某……&rdo;他蓦的有点结巴,似是不知该怎生描述。谢碧潭却福至心灵了一般,踌躇了下,进而恍然:&ldo;你睡得糊涂了,将某当做了你那位道长前辈?&rdo;
&ldo;正是如此。&rdo;李云茅回答的调子有些虚软,却无否认。
谢碧潭的脸色登时半红半白:&ldo;所以某……某……时,你才会像是睡魇了般惊醒,之后又……一直让某觉得哪里不大对头?你……某……&rdo;
李云茅叹了口气,伸手要去握住谢碧潭的。指尖相触,谢碧潭却猛的向后一缩,叫他握了个空。他便又站在软榻旁苦笑:&ldo;某自幼被道长抚养,敬他如师如父,亦成半生之憾。因此那日在郭家废园见你,便不由自主生出亲近之心。只是后来情不由己,却非是起初所料。某性子疲沓,得过且过惯了,要不是昨日受了那一惊,也未尝细思这一遭因由。只是……委屈了你半日。&rdo;
谢碧潭坐在床边,缩回去的手没处放,捏紧了身下的被褥。一时脑中乱糟糟的,想开口问些什么,又不知欲问为何。甚至心口满满涨着纠结一团的心思,也辨不清是恼怒多些,还是委屈多些。那片刻间的千回百转,叫他整个人都有些无力,蓦的就什么都不想再问了,向后一仰,一副颓然模样倒在了榻上。
只是他才倒下,眼前本就是昏黑的夜色中再添一暗。前一刻还站在那边苦笑的李云茅,一膝曲下跪在了软榻上,合身向前一倾,端端正正覆在了谢碧潭上方。双臂撑着被褥支起身子,卸了冠簪的墨黑黑头发却水般泄下,发脚微凉擦过谢碧潭脸颊,将他笼在其中。
便听得李云茅缓缓字字道:&ldo;碧潭就是碧潭,纵映星影万千,亦非九霄河汉。&rdo;
这一遭叹气的人成了谢碧潭。他本是个弃了形象,四肢无力般摊开在榻上的模样,这时双臂又突兀生了几分力气,忽的抬手,将李云茅近在咫尺的脸捧住了,又向下拉了几分。
相距不过一尺远近,即便房中光线昏暗,如此近的距离,也勉强能看清彼此五官轮廓。谢碧潭用目光使劲从那张脸的额头开始,一寸寸烙过眉骨眉梢、亮灿灿的一双眼、颧骨鼻梁、薄唇下颚,巡梭两遍,将心一横,手上用力的同时自个也抬起些头,狠狠一口对着那时常总微翘带笑的嘴唇咬了下去。这一口没半分留手,&ldo;吭哧&rdo;一声,一股腥甜味道立刻在唇齿间蔓延开,甚至有微微的湿润感自嘴角滑落,沿着颔骨一路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