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飞顿时恨不得再给自己一拳,小心翼翼轻声试探着叫道:&ldo;哥……你感觉怎样了?&rdo;
杨青月不见答话,身子依然佝偻着,头却抬起来了些,眉宇间神色呆滞中竟带一丝肃杀。下一刻,房内压力陡增,一股激荡的内息之力猛的从寝台上迸发。
这间卧房虽说宽敞,到底不过十数步间,杨逸飞萎坐的小几距离寝台更近,几乎首当其冲。强悍内力冲击而来,下意识的,杨逸飞手指已扣上几上瑶琴,抹动七弦,羽音一吐,凤吟清越,却尽是守势,柔和绵密化解迎面冲击。虽不过电光火石间,但杨逸飞在内犹加了十二分小心,不肯多以一分力惊扰反弹,只求堪堪自保。
双力冲击平复,房内又归于安静,只琴音似袅袅未散尽,仍有余音回荡耳畔。杨逸飞如履薄冰般站起身,心下不知自己这一声到底是对是错,再看杨青月,神态却又大改,眉尖紧蹙汗出如浆,双拳虽是虚握,手背上青筋已现,指尖血色苍白。杨逸飞不敢近前亦不甘心后退,不上不下探着身站在那里,正对上了他的目光。
杨青月身入一场大梦,眼睛却仍张着,只是瞳色暗淡,不见视物。平日里抱着琴便神采飞扬墨晶般剔透的眸子,无神仍有色,黑如曜石,反衬出面色苍白。这附骨之疽般的病症困他半生,裹足于方寸之地,倒也滋养了养尊处优般才有的身体发肤,。脸上血色虽褪,仍淡淡浮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杨逸飞呆呆看着,心底小声道:&ldo;却不似玉那般冷硬,触手温暖柔软……&rdo;
乍然回神,人已重新欺近寝台,一手抬起,手背正轻蹭在杨青月颊旁,那触感温度一如心中所想,只是格外带了三分汗湿意。紧接着,杨逸飞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毫无阻碍的近了身,并不见杨青月再有何激烈反应,莫不是这一遭发作了结得迅速,已揭过了?他这样想,矮下身去,抚摸在杨青月脸上的手顺势揽住他的头颈,将唇也贴到耳边,轻声叫唤:&ldo;哥?&rdo;
一声轻唤,叫破大梦人初醒。杨青月沉重的吐出一口气,却还有一半神识滞留在那场黑暗中的恶斗,脱口道:&ldo;阿娘,恶人都被杀光了!&rdo;话出了口,蓦然回神,重聚清明的眼前未看清什么,先觉到了头颈腰背,都被紧紧锁在了一个怀抱中。这怀抱陌生又熟悉,不再是留在记忆中的稚子,而有了自己的力与情,紧致得让人无所遁形。
&ldo;逸飞……&rdo;
这一声倒叫得杨逸飞松手跳了起来,顾不得自己一脸的狼狈,立刻要把杨青月翻来覆去看上几遭,口中连连道:&ldo;哥!哥你醒了?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你出了一身大汗,身上都湿透了,我去给你拿换洗的来,再打盆热水……&rdo;
眼见他手忙脚乱到颠三倒四的地步,杨青月摇了摇头,向后倚到枕上:&ldo;不用了。&rdo;
&ldo;可……&rdo;杨逸飞犹不甘作罢,杨青月忽又道,&ldo;你之前说过带给我的玩意呢?拿出来看看罢!&rdo;
杨逸飞得了这声指示,立刻就连声应着,要跑去翻捡自己带回来的包袱。心中虽然明知杨青月是在转开话头,却偏偏毫无抗拒之力,早手快脚快取出了一件物什,捧回枕边。
那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四面锦缎贴边,包裹得十分精细妥帖。杨逸飞神情雀跃的打开了,从中捧出一团双拳大的物件,通体润白成圆,如冰似绡。再细看,其上或雕或绣,宫殿楼阁,人物鸟兽,花糙树木,无一不备无一不精,俱在九天云雾缥缈之间,乃是一座天宫华阙,当真极尽精致华美之能。
长歌门中虽说不少财货,一时倒也没见过这般器物。杨青月藉着杨逸飞的手碰触,指尖触感细润,并非一材一质所制。杨逸飞已得意道:&ldo;我随师父去洛阳,见到一位善做奇巧玩器的老匠人,手艺绝伦。那老丈本已收山颐养天年,我拼了师父的面子,又取了两段南海红玉髓予他,才央得老丈制了这一盏灯。用料无非琉璃水晶冰纨等物,但内中或燃膏烛,或置明珠,照得剔透,其上这些人鸟花兽便栩栩如生各有动静,实在可称巧夺天工。待灯制成,我才快马从洛阳赶回,还好并未错过了日子。&rdo;
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悄如附耳私语:&ldo;此灯绘琢月宫风物,便名&lso;月光轮&rso;,正与你名中之意贴切,实在是再适合不过,哥,你可喜欢?&rdo;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扣着的,不知何时取出的一枚明珠置入灯芯透格。顿时幽光生,风物动,剔透生辉,如捧月怀中。
杨青月眼中映着珠光灯光,同样一番光彩流溢,点头而笑:&ldo;逸飞,你当真费心不少。&rdo;
杨逸飞看着他只是摇头,半晌才闷声道:&ldo;若我有九天揽月的手段,哥你即便喜欢的是天上的明月,又有何不可得!&rdo;忽又自嘲般笑一声,&ldo;错了,哥,自打我小时心中,便见你如高霄皓月,无与伦比,何须再要玉轮争辉。我只恨自己无有通天彻地的手段,解不得你的苦楚与困顿,纵天下奇宝珍物唾手可得,也是无趣!&rdo;
&ldo;逸飞,某已很好。&rdo;杨青月合上眼,灯光隐去,心却洞明,&ldo;噩梦终会醒来,而你就是某的双眼双足,可以去走遍天下,交结豪雄,成就一番功业。这样很好,已是很好了……&rdo;
有些隐秘之思无需赘言,杨青月轻拍着弟弟的肩膊,便是心思相通之间的交托。杨逸飞只是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把定了杨青月的手,却一直牢牢不肯放开。
蜡泪成灰有时,珠月清光无尽。直到几前烛焰猛的一跳,随后熄了下去,杨青月藉怀中月轮之光转头,才看到杨逸飞已沉沉睡去了,连日奔波辛苦,到底还是疲累,他不忍再扰到他,轻挪手臂将月轮递出帐外,悄悄矮身躺下。熟睡中的杨逸飞顿时贴近了,双臂拢紧如怀至珍,不放不离。
另一床夹被没了用处,杨青月纵容着用自己惯盖的绫被覆住两人,四更已是将尽,却不扰一室好眠。
二
七月初的天气,y雨黄梅,连日不开,积得久了,整个身子似乎都裹了一层潮气,坠得人闷得慌。
只不过这般天气饮酒,酒气内郁外冲,那一股热辣火劲反倒似能逼出许多体内潮湿,推杯换盏间眼饧耳热,酒罢一身大汗,再去梳洗一回,饮两盏梅汤,倒是难得的畅意。因此,外出历练五年后得以名正言顺重返长歌门的杨逸飞对诸位同门为自己张罗的接风酒来者不拒,更兼着,与他同来长歌的师弟周宋更是豪慡脾气,酒到杯干,不消多久,少年人们已是打成一片,愈发得意。
午后还家已先拜见过父母长辈,如今席上大多都是同辈之交。虽说长歌之内诗礼门风,但亦崇任侠事,眼下人多少年,难得放纵,不由得喧嚣。喧嚣中,渐渐有人不胜酒力离席,亦有人直接退坐到一旁榻上,垂头掩面,已是昏昏欲睡。
杨逸飞的酒量倒是不差,登堂入室在李青莲门下,即便如女徒凤息颜这般,耳濡目染量也颇豪,更何况他这些年随亚师周墨在外,周旋商贾之中,更多磨练,豪饮之余,酒气蒸腾脏腑暖热,却还未上头,只是见席中人多已力不从心,干脆也挪下来些,凭几扶头斜倚。耳畔依然言笑欢腾,周宋酒量不在他之下,这时已又拉着打得火热的几人移去一旁,叫人搬了筹器来,重开酒令,一时竟也顾不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