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立刻也不由自主被拉了过去,谢碧潭放眼看望,此刻天色将明仍晦,天悬暗星,倒也能依稀视物。先前醒来时,已大略打量了一番周遭,无非糙木残垣荒园而已。水潭之端,另起一墙,虽说残破,但树木枝桠野生茂密,也能勉强遮挡外物,而李云茅此刻忽然噤声而看的,正是那道矮墙。
墙边一株老槐,生得高大。谢碧潭张望过去的第一眼,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心中本不近鬼神之说,即便这一日中所经所历颠覆了以往认知,仍不免半信半疑不可尽信。但随后再定睛,却忽倒抽了一口冷气。
墙头往上极高处,原本茂密枝桠遮蔽的位置,这一刻夜风大了些,吹得枝叶斜开,竟是晃晃悠悠站着一条极高的影子,瘦骨伶仃,突兀非人。而在影子顶部,两团幽光明灭。算不得张扬,可一旦注意到了,便觉那两团绿光渗人透骨,脊背生寒。
&ldo;那……那是什么!&rdo;战战兢兢话一出口,才觉出自己压低了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不过谢碧潭这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不由自主的驱步向李云茅身边蹭了蹭,勉强忍着才没一把去抓住他的袖摆躲起来。
李云茅倒没嘲笑他的迹象,仍是抬头盯着那条诡异黑影。许是二人的动作有些明目张胆,本在无的闪烁的两团幽光忽一凝,缓缓转动了下,朝着水潭这边的糙岸看来。
一口唾沫硬生生咽了下去,冰冰凉的,谢碧潭这次真的慌了。慌乱中,手上忽然一热,李云茅身形未转,却把手背后,一把握了过来。冷夜之中,触感极为鲜明。
尚未明了这是何意,也更谈不上对这种过于亲密的举措觉得尴尬,谢碧潭觉到了手上温度的同时,手心一痒,竟是李云茅略屈指刻画。指尖划出的线条并不繁复,纵然心在乱境,谢碧潭也很容易的分辨出那是一个小小的太极。随即,耳听一声:&ldo;走!&rdo;下一刻腰背一紧,扑面风生,人已腾空。腾挪之间,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水潭废园所在。
一天中连着数次被毫无预兆的拎在空中高来高去,谢碧潭干脆的闭了眼,只当自己还在万花谷中时,乘天车腾越高峰之间。这样一来,倒不觉得如何慌张了,只十分配合的也把紧了李云茅,尽量不让自己显得那么累赘。
好在李云茅动得虽然突兀,离开了废园足够远后就找了处高耸无灯的屋脊静悄悄落下了脚步,当然也一并按着谢碧潭的后背把他压得差不多死死趴在了屋瓦上。谢碧潭胸口被硌得隐隐作痛,但身在险地,又不敢动作过大万一跌落,只好也配合着毫无形象趴着,压低了声音抽着气抱怨:&ldo;轻点,你轻点……&rdo;
李云茅的手劲当真一松,给了他一个喘气的空间。可还没等谢碧潭彻底缓过神,又忽的凑近了,也低声道:&ldo;谢先生,你刚刚说你住在开明坊?是什么位置?东?南?西?北?&rdo;
&ldo;南……&rdo;谢碧潭脱口答出,而后才懊恼起今晚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被吓糊涂了,简直开门揖盗。不过李云茅不在意他又去想了什么,点了点头,一手已经攀上他的腰带,用力拉扯解开。
谢碧潭这一遭当真吓了一跳,猛的向后一缩:&ldo;你干什么……嘶!&rdo;质问未完,后脑先撞上了一处屋脊上凸起,顿时眼前金星乱冒,再说不出口一句。
李云茅也被他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他的五官都痛得扭曲,忙伸手过去,拢住谢碧潭后脑胡乱揉了几下,还不忘继续压得声音低低的道:&ldo;不要乱动,磕到了吧!快脱,把你外面这件袍子脱下来……算了你躺着别动了,贫道自己来。&rdo;
谢碧潭疼得嘴角都在抽搐,但好歹听清楚了这句话,忍着痛一把扣住了腰带上的带勾,努力睁大了眼睛瞪了过去。李云茅像是没料到他这般不配合,动作受阻先是一愣,顿了顿有点琢磨过味来,登时一张脸也扭曲了‐‐不是疼的,却是笑的。
谢碧潭就看着青年道子一边笑,一边压低身子凑过来,直近到几可抵耳畔,才小声憋笑道:&ldo;想什么呢!听说长安城里的宵禁严得很,有晨鼓未响而走动者,被武侯们拿住了吃罪不轻。道爷轻功虽然好,奈何道袍太扎眼,你这里外三层衣服都是黑的,借一件披在外头遮遮,某就带着你从屋顶上悄没声溜回去了。快快,快点,街角那边有马蹄脚步声要过来了,快脱吧!&rdo;说着,觉到了腰上谢碧潭扣着自己手指的力道果真动摇了,立刻再没客气,三下五除二扯脱了带勾,将他外头一件轻薄罩衣剥了下来,抖了抖随手往自己身上一披,拦腰系住,再一把捞起整个人都要昏昏然了的谢碧潭,腰身动处,轻快如风行水面,不带一丝动静的贴着屋脊窜了出去。几个起落间,背影早已融入昏黑夜色,不留痕迹。
五月晴阳好,天无云,晨光若金,洒落满室。
谢碧潭差不多在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就醒了过来,足足比往日早了一个多时辰。或者说,要是从昨夜快四更才狼狈不堪的被拎回问岐堂算起来,睡下的时间不过一个更次还少。本来一夜折腾,身乏体累正该渴睡,奈何后脑一鼓一鼓作痛,睡梦中糊涂了略一个翻身,正压在伤处,顿时疼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没奈何的睁眼,熟悉的床榻摆设,枕旁却多了张算不得多熟悉的脸。谢碧潭深吸口气,好歹昨夜记忆犹深,还记得这位死皮赖脸跟自己回了家又蹭了床的道长。此刻李云茅还睡着,姿势倒规矩得紧,整整齐齐收了手脚只占了寝榻半边。要不是胸口起伏规律,呼吸声平缓,简直像个假人。谢碧潭轻手揉了揉后脑的肿包,撑起半个身来,托着下巴扭头瞧他,借着晨阳明媚,才算是把人好好看清楚了。论起年岁二人该是相当,不过华山纯阳宫那地养出来的人,似乎多多少少都带了点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即便言行举止叫人一阵阵头痛,这般安安静静睡着的时候却莫名的入眼。万花谷高标避世,谷中多为不流于俗之人,门风其实颇为洒脱,只不过谢碧潭打小规规矩矩读书学医,上头又有许多师兄师姐压着,不免让初识的人觉得过于乖巧了些,骨子里却也是个不羁的。如今脱了那诡异险境,归在自己的地盘上,底气登时壮了,看够了俊朗姿容,一抬手就要冲着李云茅的额头敲下去。
手到半路,前一瞬还沉睡着的人忽的先坐起了身,谢碧潭收手不及,正摁上他的脸。五指fèng下,只听一声被压住了鼻子后的含糊咕哝:&ldo;早课!&rdo;然后就见李云茅一个打挺跳了起来,昨晚本就是合衣睡下,省了穿靴系带的麻烦,胡乱用手耙了耙头发,直接在床褥间做了个五心朝元的姿势,闭目沉息起来。
谢碧潭在旁看得目瞪口呆,等到回过神来,眼前那人早沉心入定去了。他虽说不习武,可耳濡目染多了,也晓得这般修习内功之时最忌外人惊扰,只得硬生生把一肚子的躁动压下,从旁侧着身,踮着脚,悄没声息的爬下了床榻去更衣。一边小心翼翼蹭着,一边忍不住更在心里鄙夷自己太平大夫才做了一年,怎么就如此没出息了。
在自己房中做贼样的更衣梳洗妥当,扭头瞧瞧床上的人还在神游物外,谢碧潭摇头叹口气,磨身奔厨下去了。一个人住得久了,当年万花谷中书画琴棋诗酒花少不得分了几分改做柴米油盐酱醋茶,好在师兄留下的医馆底子好,自己用心经营以来吃穿用度不算紧张,闲来做些洒扫家事也就权当调剂。一来二去的,医术未曾耽搁,打理自己的手艺也颇见长,比起刚出谷时简直脱胎换骨,算是意外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