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骤生变故,连掌中剑也不由得垂了下来。女妖慌的护着孩儿,一见此,心惊胆战,便想悄悄挪步抽身。只是才动了动,忽又见明河抬头,虽说面上仍不掩痛苦之色,但双目炯炯,却看定了眼前。
女妖顿时又不敢稍动,怀中婴孩犹自啼哭不停,在再没别的什么声响的夜中几乎有些刺耳。她进退两难,倒有几分豁出去了似的,蓦的抬头直视明河,哀声道:&ldo;道长,我虽在妖谷之中,乃是因祖居此地,非与妖王摄人杀生同路。族中祖上名在天箓,位列星班,更约束子孙不得行恶事。但求道长见我母女无辜,放过生路,必终生感激恩德!&rdo;她言语中,眼内簌簌落下泪来,和着嚎哭不止的小小妖婴,可怜之极。
明河仍是看着女妖,这一席话也不知听进了耳不曾。只是眸中血红的杀光,竟渐渐开始消退。他仍一手按了头,抿唇咬牙,虽不做声,脑中几成疯魔的杀性却在小小妖婴的啼哭声中淡去。大约正似那女妖之言,这一点不曾沾染半分恶业的星官血脉,入世初啼之声,醒心涤魄,震耳发聩,唤起了灵台一点清明。而与之相悖的是,赤霄红莲上熊熊腾动的火焰状剑光却无平复之状,反倒随着明河神智回笼,道心渐定,猛然狂舞乱烁起来。那一条赤红光焰,乍然喷吐,四散迸落。地面许多散落的枯枝败叶一经火缭,登时熊熊燃烧起来。甚至还有数点火星喷溅到了女妖衣羽上,赤阳之火挨身,她惨叫一声,慌忙挥手乱抹,却无法拍熄开始蔓延的火焰。
这时忽见明河一振大袖,一股道家罡风挥出,将女妖身上燃着的几簇火苗瞬间盖熄了。他猛的反手,剑光爆动的赤霄红莲被插在地上,低喝了声:&ldo;快走!&rdo;便将另一只手也压在剑柄。全身衣物发丝瞬间鼓动狂震,竟是将一身功力全数激发,与不知为何忽然不受掌控的宝剑对抗。
女妖&ldo;啊&rdo;了一声,半是惊愕,但也看出眼前情况当真不对。顾不得再说什么,抱紧了怀中妖婴,踉跄从藏身处跑出。数步之后,突的自后背拱起一双巨大青翼,挟风一拍,便要腾空而起。
但也偏偏正是这个瞬间,以赤霄红莲剑为心,一团足足可以耀红半边天幕的赤光爆腾而起。将明河与女妖乃至谢碧潭的全部视野都湮灭在内。谢碧潭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惊叫一声,一下子恨不得钻过眼前琉璃地,扑上前去看个究竟。但好在那红光非是火焰,纵然光芒照彻,一时间想来还不至于伤人致死。谢碧潭眯了眼,挣扎着又睁开一条小fèng,不屈不挠继续观望。忽听得&ldo;喀嚓嚓&rdo;一连串脆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彻底分崩离析。那串奇异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不闻,耀目红光也逐渐暗淡,又渐渐退缩回了剑身周遭,重新将被光幕掩蔽的一人一妖吐露出来。
女妖背上青翼未收,却已摔倒在地,人事不知。只是依稀能看到脊背微微起伏,怀中妖婴还在弱弱的一声声啼哭,应是昏厥过去。倒是强握着赤霄的明河,一身黑色道袍破碎多处,褴褛不堪,挽住发髻的木簪也折断了,一头乌发披落下来,几缕胡乱遮在了面前,衬着有些苍白的脸,倒比活鬼还吓人些。好在他虽说模样狼狈了些,但眉头紧皱,目光却仍清明着,不似女妖那样昏厥过去。这时正慢慢从半跪着的姿势站起身,忽一抖手腕,把再无什么异动的宝剑拔起,只看了一眼,便一声苦笑,道了句:&ldo;罢了!&rdo;就随手将剑插回了背后剑鞘。
谢碧潭眨了眨眼,忽觉明河手中的剑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头。他伸着脖子看了又看,陡然惊觉,那剑上环绕着的赤红光芒只这片刻间,竟已暗淡了数倍不止,眼看着与自家身畔的这一把,几无二致。他打了个激灵,蓦的想起李云茅曾说过的话,不由得喃喃道:&ldo;莫非这就是赤霄五德溃绝之形?&rdo;
只是尚不容他多想,那满布妖尸的谷中,本已空荡荡绝光灭声,月隐于天,寒鸦不闻。唯有复了心智的明河一个,像是才觉出了疲累消耗,也不挑拣,收了剑就地坐下调息。但才坐下片刻,突的又有一点极细微的古怪声响,从山谷尽头的那座石洞中传出。
明河猛的一挑眉,睁眼起身,没什么犹豫就大步重回了石洞。洞里头尚是遍地血腥残尸未曾收敛,谢碧潭只在心中一回忆就煞白了脸。然而更有一种冲动,叫他不由自主渴望知道洞中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一转念间,放眼所见已在洞中。犹有几根松明未熄,幽幽火光映着满眼残酷景象,谢碧潭纵然已在心里做了些准备,仍拼命了咬住了嘴唇,才忍下作呕。
明河的脚步也明显迟缓了,想来他与死在洞中的男女关系极深,故而才失态若此乃至迷了心性开杀。此时再入,脚步虽稳,气息却明显带着波动,缓慢搜寻声响的来处。
洞中敞阔空荡,说是妖穴,实在连些寻常器具都无,方圆尽收眼底,除了散落满地的茅糙枯枝,并无什么他物。明河环视四周,正找寻着,蓦的又是一声微弱。这一遭虽说声音更小,却听得分明,竟是自墙角尸堆中传出。那声响甚是陌生,似幼猫弱弱啼叫,又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意思,谢碧潭有些发懵,明河却早快步过去,也不顾血泊污身,凑近仔细打量。
一看之下,就见他全身猛的一震,难能自已的颤抖起来,连手臂都是哆嗦着的,慢慢向前伸了伸。忽又一顿,推身跪倒,抖着声音道:&ldo;李夫人……得罪了!&rdo;
一声&ldo;得罪&rdo;,明河并指如刀,向着尸块中一处划去。&ldo;噗嗤&rdo;一声闷响,血水四溅,如破败革,随后,竟有一声极弱极细的哭声,在那堆尸骸中传出。
谢碧潭听得这一声,他到底是医家出身,也曾不避讳修习过一些妇人生产事,登时懵了。这声音没了阻隔,明明白白就是个初落糙的婴儿。想是气息已极虚弱,连哭都哭不出,只剩下抽噎。然后就见明河微微晃着身子站起,转过身来,臂弯中赫然抱出了个一身挂血,瘦瘦小小不及半臂之长的婴孩,面上神色竟说不出是惊是喜是伤,已然忡怔了。
谢碧潭更是一把死死捣住了自己的嘴,才咽下了惊呼。他虽说之前也已得知洞中死者乃是一男一女,该是夫妇二人。但却不曾想到,那女子尚怀有身孕。如今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位&ldo;李夫人&rdo;明明已惨死多时,腹中孩子却命硬至此,硬是存活下来。更捱到了明河破腹,自尸身中接生出了这名鬼婴。
眼看着明河激动非常,好容易才渐渐平复心情。他纵然再是剑法道术通神,对待起一个尚不足月又硬生生自死人腹中剖出的婴儿也是束手无策,全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呆了片刻,忙匆匆将破破烂烂的外袍脱了下来,囫囵裹好婴儿,重又用丝绦缚在胸前。
那婴儿气息十分微弱,情况已很是不好。这般局面,须得立刻出山,去寻妥当处安置调理。明河深知此理,纵然有心收埋尸体,也无法顾全了。只得一手护着婴儿,一手糙糙挥出几掌,用掌风将满地碎茅糙扫在一处,覆在尸骸之上,又单膝点地拜了拜,低声道:&ldo;李兄,李夫人,待贫道先将此子护送出山照顾妥当,再来为你二人收敛吧。你夫妻在天有灵,需保佑此子,平安得生!&rdo;说罢,起身抱紧了孩子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