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太难历经大小战役数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战役,号称兵家史上最为奇诡的一战,当时大历被围,先锋突围求援,在突围过程中中伏,掉入当地甜水井,被敌军以沙土填井活埋……”
墨然脸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间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丽,他一身戎装,望着纷纷扬扬大雪对面,那些若隐若现的盔甲,长剑青铁,闪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得假突围,牵制住东番左路军,否则长铗峡,元帅大军必受伏击。”
“你假做被围,牵制这路东番军,好让元帅绕道而来,形成包围。”王平遥在他身侧,静静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这一场雪,只怕要毁计划三成。”
“所谓名将者,善用天时也。”他淡淡笑,“这一场雪固然对我不利,可对元帅有利,永定湖此时想必已经结冰,自湖面穿过,可节省两个时辰行军,有这两个时辰,大事定矣。”
“终究太过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转头,“我意已决。”
“那么,我去吧。”王平遥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他想着夜间突围的路线,要经过甜水井,那一处地形奇特,如果敌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霓裳千里迢迢来看你,难得相聚,你可别辜负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圣门小公主,丢下门中一大堆事,跑来这里住帐篷吃干粮给你送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么行?传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说你王家没道理。再说军中不允许有女人,让她进营,我可是担了风险的,等师傅一到,霓裳就得离开,不过几个时辰相聚,你还要出营,霓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么?”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来,那个精灵一样的清丽女子,笑吟吟背着手,从雪堆后钻出来,奔到王平遥面前,踮起脚,抬手抚平他皱着的眉头,笑道:“别老皱着眉头,要笑,要温和,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大事儿要你去操心?”
王平遥有点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皱眉摇了摇头。却又忍不住一笑,“这么大雪,还乱跑。”
“就许你们男人冒雪视察,不许我们女人出门?”霓裳皱皱鼻子,“刚才你们在说什么?突围吗?平遥,你去吧。”
“好。”
“他不去。”
他和王平遥同时发声,再对望一眼,他笑了笑,道:“霓裳,这个任务有危险,平遥对地形没有我熟悉,还是我去的好。”
“你是此地主将,不可轻易蹈险。”
“无妨,我不会有事。”
……
他们再次争执,没发现不知何时,霓裳已经悄悄走了,当晚原本他要出战,却因为对方异动而临时暂停,和王平遥重新研究制定作战方案,可是当他们出帐时,却发现霓裳、王平遥的盔甲面具,以及属于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经不见了。
等到消息再来时,便已经是噩耗。
……
太史阑的声音,冷冷静静地传来,“……当夜有人单骑闯敌营……”
哦,是了,那是平遥。
噩耗传来时,他惊到浑身发冷,只一怔间,王平遥已经狂奔而出,消失在风雪中。
等他追到时,便看见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马蹄,一地的尸首,鲜血遍洒在皑皑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艳红,似从单纯洁白开始,随即纷繁复杂,最后凄艳结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体不全,面容扭曲,可见经历了一场怎样残酷的厮杀。
有十几人,头靠头拱在一起,维持着四面八方向中间爬拢的姿势,至死都向着一个方向。
那个方向,是甜水井中间地带。
甜水井并不是一个井,只是一处凹陷地形的总称,那里因为地势塌陷的原因,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处原本产水,水质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后来因为风沙渐渐侵蚀,水没了,井枯了,名字却一直沿用了下来。
现在那里,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个坑,像一座孩子的坟。
勇士们都伸着双手,指头鲜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势,手指伤损最厉害的那个,已经将混着沙土的雪扒开了一块,所以那双手被砍了下来,端端正正插在沙雪里,十个指甲磨脱的手指,淋漓鲜红,朝天。
像一个绝望的呼号,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挣扎。
他忽然弯下腰去,内腑绞痛,无法呼吸。
王平遥居然还能动,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身上有剑,锋利无伦,他却没有用,只是跪在坑边,和那些属下一样,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马踏过的井。
历时一个时辰,他终于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没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坚硬沙土里,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肉模糊,他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抛开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过美丽过却不能完满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