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溪川创意园区类似北京798社区,是景德镇年轻生态和手作文创的集合地,这里有艺术家工作室、陶廊、画廊、国际交流中心和创意市集,里面的陶艺家们大多有个性,有表达,敢说话,拥有一批固定的销售群体,同时也是景德镇旅游地标之一。
每年的春秋大集,陶溪川会聚集来自60多个国家的200位外国艺术家、68所国内外知名艺术院校近千名大学生和创作者。
绝大多数创业者都会先选择去陶溪川。
“很多像我这样的老瓷厂工人也爱去那里闲逛,不为别的,就为了能听大家讲讲这块土地的故事,但是还记得十大瓷厂的人,真的越来越少了。”
在景德镇,焕然一新的陶溪川固然让人念念在兹,但是更让人耿耿于怀的还是十大瓷厂的旧厂房。老厂房就像一支回味无穷的老曲子,曲终时人散,那些历史痕迹看一次少一次,看一遍少一遍。
许小贺确实不了解那段过去,在座所知也都寥寥,继而无人捧哏。
只见那位奶奶目光逡巡一圈,长长叹了声气,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悲哀与落寞,就像失了光泽的瓷器,终究在岁月消磨下成为一抔无用的土。
徐清转头看程逾白,程逾白神情寡淡,眼神冷漠。她按捺不住讽刺:“你不会也忘了吧?你爸的百采瓷厂不是跟十大瓷厂一起消失的吗?”
在当时,百采瓷厂可以说是独立于十大瓷厂外最特别的存在,不是国营企业,也没有和任何一家私营瓷厂合并扩大,单就凭程家祖上的名气在一众繁花间杀出条血路来。
上学的时候听得最多就是程逾白家里的传说,响当当的皇家血统,曾祖父是最早在景德镇开办陶瓷教学的先生,可谓桃李满天下,“珠山八友”就是那个时期出现的,里面无论哪一个单拎出来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其画风流派至今盛传不衰;
祖父是高级画师,擅工笔山水虫鱼,彩绘技艺天工了得,最要命长了一双桃花眼,据传追求者可以从景德镇一路排到香港,曾有富商为博君一笑豪掷千金,门楼上撒钱闹了个全城轰轰烈烈;
父亲程敏则从小在瓷厂长大,八里胡同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十七岁开始创办百采瓷厂,短短十年蜚声中外。
可谁能想到,十大国营瓷厂连同百采瓷厂最为风光时,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所有的荣耀一夕失色。老人们都强调一夜之间,不是夸张,是真话。
程逾白要说有什么摸不得的老虎屁股,也就这段过去了。他本来就挺冷的脸色,在听到徐清的话后更冷了:“你眼里就看得到这些?”
“倒是能看到点别的,你也不说。”
“你问过吗?”
徐清抿了抿唇:“问了你就会说吗?”
“你不问怎么知道?”程逾白最烦就是她这一点,“你总是自以为是,外面听到什么,就把我想成什么,你问过我哪怕一次吗?”
“你在发脾气?”
程逾白不吭声,正着反着捏掌心。手里没个东西就觉得心慌,正左右旁顾弄点啥来,旁边递过来一只烟。程逾白撇过脸去:“我不抽。”
“拿着吧。”
这算什么?给一榔头再给一甜头?偏程逾白吃这招,还没思索明白就把烟攥手里了,捏了捏,整个人舒服多了。
徐清也不再提百采瓷厂。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声音轻轻地从旁边传来:“我问过的,你让我滚。”
程逾白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现在这种情形,这种局面,已不适合解释。再者说,她也不会听。
这时到了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男人,长相斯文,谈吐亦大方:“我是教育机构的语文老师,水平还行,教出好几个名校的,也算机构的金字招牌了,工资不低,有房有车,平时没什么爱好,偶尔逛古玩市场收藏陶瓷,算半个业余玩家。之所以来这节目,主要想看看不同的风景。前一阵考古《明实录》,里面说正统年间,光禄寺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女真使者,席间竟被窃走580多件青花盘碗!580件青花啊,那可是景德镇的金字招牌,我太震撼了,一边想那些使者太大胆太无耻了,一边又觉得熨帖,是真的欣慰,这才是景德镇应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他这一番话把人说得既丧心且伤怀。看看今天的景德镇,抄袭模仿、没有任何版权可言的盗窃满天飞,还有谁在意?
那人倒不在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继续说:“在清朝,民窑负责批量订制生产,制作流程被分解成七十二道工序,以当时的工业水平来看,机械化基本为零,七十二道工序全都依靠人力、手工完成,绝对比今天做一只碗,一只花瓶要复杂一百倍,可他们分工越来越细,专业化程度却越来越高,为什么呢?这个现象非常可怕。就为这个,我特别做了点研究,主要是一方面,当时民窑大多采用雇佣制,三窑九会行帮制度严苛异常,请工人上场、下地都要喝泡茶,老板可以解雇员工,员工也可以开除老板,但都要按照行规来,得互相尊重,去茶楼里正正经经谈开始和结束。当时行会规矩也基本细化到了七十二道工序里的每一道,就是烧完窑的土灰都不能随便处置,劳工个数和活计都算得清清楚楚,劳资双方都要严格遵守行规,要是谁违背了规矩,轻的喝茶赔礼道歉,中度罚钱,重则除名,发配到外地不能再重操旧业。就这种行情,瓷工坯工们的道德不管是本质还是外在都得到了很好的约束,于是形成了良性的体系,在高强压的竞争当中精益求精,一门心思都扑在手艺上了。”
那人很有老师的模样,会讲故事,语调抑扬顿挫,又说起具体的行规来,弄得大家连连咋舌,一扫先前的感伤。
徐清不曾了解过古代制瓷的环境,听着新鲜,又觉得遥远,那是一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时代,可以感知到社会阶级的封闭,皇权面前人权的卑贱,但陶瓷人之间的相互尊重,又完全超越现代企业制度徒有虚名的“假自由”、“假开明”。
她看向徐稚柳,少年听得认真,间或点头蹙眉,有认同也有不解。
她不禁想到,那样一个依靠人力、手工的社会,精深七十二道工序,周旋八十行当之间,能将湖田窑做成民窑之首,他究竟为此付出了多少?
十八岁,足以称得上英年早逝,又流落异乡,无人可闻,无枝可依,他心间想必有说不尽的遗憾与不甘吧?
程逾白真的是梁佩秋吗?他当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理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