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深秋,梁佩秋在出景德镇办差过程中被安十九抓到蛛丝马迹。
出镇办差只是个由头。当年常伴徐稚柳的长随张磊自杀后,他未再调查其生平过往,只丝绦回到手中后,伴随着一些前尘往事的揭开,他的心再次被搅动起来,于是托人暗中调查。
数日前收到密信,终于叫他找到张磊遗属的下落,此次出行就为去得个确证。
出城照例要费些心神,自今年夏天安十九被昭安郡主收拾过一顿后,疑心渐重。安十九笃定昭安下山游玩,乃是受了他的引导。若非如此,昭安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千金郡主,怎会直奔一个太监去?
安十九受了大罪,加之丝绦暴露,多有疑窦,便以治安不良为名,送了两名护卫给梁佩秋。这两名护卫伴梁佩秋进进出出,几不离身,名为保护,实为监视。
梁佩秋外出谈生意,另有回乡探亲的意图,不想人马过多,欲留护卫看家,不想安十九得知后,另增派两名护卫保驾,这回又换了新的由头。
“听说近来山匪作乱,江西省内很不太平,你如今担着两大民窑,责任重大,御窑厂那头也实在离不开你,你一路过去定要小心。这四个俱是我得力干将,你尽管差遣,切莫让他们离你左右。若有不省事的,回来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们。”
安十九说完,四名护卫当即誓表忠心,必要与梁佩秋生死相随。安十九还说,照例一点小事,用不着他亲自跑一趟,思来想去外头太危险,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如此,梁佩秋无以回拒,只得笑纳。
出了城一路向西,途中果然遇见山匪,四名护卫舍身相救,与梁佩秋被乱流冲散。尔后梁佩秋涉林穿过一片水潭,翻过山头,在另一侧与时年接头,另伴有几名护院,一路疾驰,调转车头向南而去。
当夜他们抵达信中所述地点。
在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有户人家蜗居于此。家中五口人,两夫妻,两小孩,另有一名老妇,就是张磊的发妻。
梁佩秋表明来意后,许以千金酬谢,想知道当年出事的经过。
张大娘诚惶诚恐,连连摇头:“老头子在窑口那些年,我带着孩子一直住在乡下,也不知他具体做些什么,听说是给小官人当随从,逢年过节很少回家,只时不时托老乡捎带些银钱和布匹回来。我儿从小到大都是我一人照料,娶妻时他仍未回乡,不怕同您说句实话,儿子心中有怨,早不肯认他那个父亲,近些年几乎断了来往,只有一日他忽然传信回来,说自己遇到些事,恐有危险,让我们速速搬家。我们都是平头老百姓,哪惹得起城里的贵人?忙贱卖了田产躲起来,本以为就是暂且避避风头,没想到一直有在打听我们一家下落,无奈只好躲进深山里。”
张大娘的儿子靠打猎为生,偶尔出山打探风声,这一年已经没了追兵,他仍旧杯弓蛇影,常常买醉,动辄打砸家里物什,埋怨那个死去的老爹,如今两个小孩一见生人就害怕。caso
张大娘在外头说话,里间还能听见妇女小孩的啜泣声。
梁佩秋略想了想,问道:“他最后给您捎信时,可有再说些别的?”
张大娘摇头:“我不识字,还是叫村里的老秀才给我念的,要有别的什么,也不能随便写在纸上。”
“那有没有捎带其他物件?”
“没有了,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求您大老爷,放过我们一家人吧。”
梁佩秋见状,恐也问不出什么,留下一袋银钱权作惊扰和感谢费用。本要连夜动身,时年看山中起雾,怕会迷路,建议稍坐两个时辰,等天亮再走。
张大娘有些为难,可看着银钱又张不开嘴,梁佩秋说他们一行就在堂屋坐一会儿,雾一消散就走,不会打扰主家休息,张大娘这才妥协,拿了钱袋扭身去烧水。
几人在堂屋各处坐下,合上眼睛休息。
破旧的矮桌上一灯如豆,偶有秋风蹿入,火舌摇曳,似能照见屋壁上的鬼影。梁佩秋自幼五感发达,隔岸观火,即能判断窑温。假寐过程中,他听见里屋窸窸窣窣的人声,从未真正停下动静。
时年亦觉不对,仔细琢磨张大娘的话,眉头紧皱,忽而睁眼,和梁佩秋四目相对,梁佩秋无声摇头。
又过片刻,屋帘掀开一角。
黑暗中藏着一双眼睛。
天光微亮时分,一行
。起身准备离开。梁佩秋把时年叫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尔后回到灶房处,同张大娘告别。
张大娘炕了几张薄饼,让他们带在路上充饥。梁佩秋接过热乎乎的薄饼,说道:“大娘,您说自己不识字,当年是找的村里老秀才帮您看信,那么,秀才应知张磊在城里犯了事。以安十九的行事作风,杀人灭口阵仗必不会小,若是威胁秀才,秀才难保不会出卖你们。我很好奇,一家五口,四个老弱妇孺,独一青壮男子,你们是怎么躲过追兵的?又躲在了哪里?”
张大娘本是收了银钱有些愧疚,故才烙饼相送,不想竟被再次追问,一时有些慌张:“我、我们有一亲戚,早年亏欠了我家,就把我们藏在他家地窖。”
“那会正值盛夏,地窖可热吧?”
张大娘的脸被炉膛火光照得红扑扑,抹了抹汗说:“热,真热,差点没憋死我们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