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卖货郎,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朝晖倒是无所谓的模样,眸光深深,“崇德地处繁华,只要肯费力气不怕吃苦,养活自己总是没有难处。我无父无母一身轻松,也不求娶妻当如阴丽华,就这样活着,并没有什么不好。”
我的嘴角有淡然笑意,“不错,如果能够一生平安喜乐,为何非要闻达于天下呢?但是一个人的目光,看见了海阔天空之后,真的愿意龟缩一隅么?朝晖,你还这样年轻,人若想隐居山林潇洒度日并不是不可。但要出世,总得要先入世。”
“看过了人间繁华,也无怨无悔的付出过,争斗过。日后觉得无心棋局,才可以拂袖扫乱天下,大笑而去。那才是真正的高人隐士,于烈火烹油的富贵与如履薄冰的权谋斗智之后,才能看见自己的一点初心。”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这样能说会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伸手抓住了扶手,手背上有一根根的青筋浮凸出来。我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顿时微微一惊,无声无息的松开了手。
“你这么说,当真是希望我能够入世再出世,还是仅仅是想要为秦王殿下网络人才呢?”朝晖的与其忽然变得冷锐起来,目光中有淡淡的讥诮,“其实加入无意门以来,我都是跟随着姑娘的。说实话,秦王殿下也好,门主也好,对我来说都没有差别。我以为自己用诚心待人,旁人也会用诚心待我,不过现在看来,姑娘也不过是将我当做一枚棋子罢了。”
他并没有动怒,说话的声音也平静如常,然而那一刻我却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犹如窒息般的错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起,我竟然学着像是一个谋士和一个心机深沉的野心家一样说话,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蛊惑别人的人生?
“姑娘,其实这番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吧。因为你的心中和我一样,都不屑荣华富贵,只不过很多事情,并不是自己不想要,就可以不要的。”朝晖淡淡说道。
“是我的错。”我终于露出了颓然的败势,面容也有几分沮丧,“那番话,你就当我从来没有说过吧。一个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应该是让他自己选择才对。我不该说那种话,扰乱你的心神。”
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去,然而在经过朝晖身侧的时候,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微微一惊,下意识的想要挣脱,然而他已经先我一步放手。
我顿时变得有几分恼怒起来,然而他却只是笑了笑,“这么快就放弃了,日后你还要收容许多人为你所用,这样的心态,只怕未必能走到那一步。”
我何尝不明白身处高位,就必须要舍弃许多东西。但今时今日的沈碧清,自己便一无所有,又如何能够许诺旁人什么?
我无惧两手空空的去博弈,却害怕自己许下的诺言,到头来终究只不过是一场空而已。
如果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未来,又凭什么让别人跟着自己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朝晖,我们之间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当日你为了那个孩子仗义执言,我便心中对你赞许有加。况且你有才气,又刚正不阿而心怀怜悯,如果能够入朝出仕,必定是朝廷之中的中流砥柱。除此之外,你想必也知道……我和秦王,我会与他一起去国都铂则,日后我的路,或许会成为秦王的侧妃,又或者只是一个侍妾。”
“前路茫茫不可测,森爵虽然对我珍而重之。但是身在异国他乡,又是嫁入皇室。我不得不自保,也不得不为将来谋算。他允诺我成为秦王妃,我虽然并非十分在意正室的名分,然而身为女子,就算不顾及自己,日后怀下子嗣,我的孩子该如何自处?而如果,如果恩情中道绝,我是否要在王府之中静坐到天明,成为无数白头宫女之中的一个?”
朝晖一直沉默无声的聆听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苦笑了一声,“这些都是女儿家的琐碎心事,你就当我不曾说过吧。女子孱弱,既然已经嫁人,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身在乱世之中,能够遇见所爱之人已经十分不易,或许是我……太过贪心了。”
朝晖微微皱眉,“不是姑娘贪心,而是两心相知,难道这一点信任都没有?你不信秦王殿下一生会珍重爱你,所以才会顾虑重重,希望日后若是到迫不得已的时候,能够有万全之策。只是秦王若知道姑娘心中思虑,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他说话一针见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丝毫都没有嘲讽的意味,反而变得有几分愉悦起来。我没有考虑这么多,心中却有些难过。他说的没错,若是爱之至深,自然愿意为他生,为他死,怎么还会来得及为自己谋划退路呢。
大抵还是心中有猜忌,所以才会顾虑的深远吧。然而我就真的不爱森爵么,自然不是。当日客栈之中为他绣青竹叶片,我的心就已经有难以言喻的酸涩。或许天下还会有比他优秀完美的男子,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心中虽然顾虑重重,但并非是爱与不爱的缘故。
“世上许多痴男怨女,一个情字就可以抵过这一生。这也没什么不好,爱的轰轰烈烈也罢,情之所钟不顾生死也好,都是各人的缘分。我并非对森爵怀疑,也一直将他视作良人。但是……”即便是在石崇面前,我都没有这样坦率过。
或许是因为朝晖有一种十分神奇的魅力,他的容貌其实远远不如石崇和森爵俊逸,然而却有一种别样的光彩。
那两个男子都宛如一团无法捉摸的迷雾,往往越是靠近,就越让我觉得心力交瘁。然而朝晖沉稳,我看见他坚毅眉眼与平和上扬的嘴角,竟然不自觉连这些话都说了出来。
“但是对姑娘来说,情之一字,并不能让你托付一生?”他朗声笑了起来,看上去倒是十分愉悦的样子。他也站起身来,虽然狼狈,却真有几分名士风流。
谁又能想得到这个男子,一开始不过是卖货郎君呢?天下大势将起来,英雄能人层出不穷,在朝晖身上,我都已经能看见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已经无声无息的拉开了序幕。
“并非是不能,是我不愿。”我轻轻说道,已经不愿意再说下去,“你放心,森爵必然会保你们周全无言,这句话,你也要转告给浩空。如今苏裴安已经死了,他服毒自尽,便是一力承担下所有的后果。”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无论栽赃嫁祸怎样的罪名,他都已经不可能为自己辩驳了。至于崇德城中的士兵,苏裴安都已经死了,他们又怎么还会惹祸上身呢。森爵毕竟是秦王,有他在,事情虽然艰难,但总是能够圆满解决的。
我已经准备离去,然而朝晖却咳嗽了一声,“姑娘如果想去铂则,不知道,是否方便带上我同去?”
我转过头看着他,朝晖便笑了起来,“我并不是为了姑娘,才决定要去铂则帮你。我能做什么,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但姑娘说的没错,要出世就要先入世,人生在世,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虽然并不抗拒在崇德城内庸庸碌碌的活着,但是既然有机会见识一番,如果能够为百姓谋福祉,似乎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既然如此,何妨一试?”他瘦削的面孔上有光芒流转,一字一句的说道。
我心中动容,终于无声无息的行了一礼,这才缓缓说道:“多谢。”
“谢我做什么,是姑娘的口才好罢了。”他朗声笑了起来,我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心中到底喜悦,即便强行压下去,也有荣光在眉目之间流转,顿了顿,我又继续说道:“我来府衙的事,恐怕森爵很快便会知道。我并不惧他知晓,然而一个个见你们,到底还是太招摇了些。我今日对你说的这番话……”
“书姬姐可能会与你同去,然而鸣烈大哥可就未必了。只是我会尽力一试,还有一句话我要嘱咐姑娘,用人的时候,若处处体恤属下的心情,那么到了必须要弃车保帅的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呢?”他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似乎有几分悲悯的看着我。
我的嘴唇动了动,“我希望有生之年,永远都没有需要弃车保帅的时候。如果事情已经坏到那样地步,我自然会一力承当。我没有更大的野心,只求能够自保,也求你们都可以顺遂心意,平安喜乐。我要走的,并非是一条霸路,而不过是寻常女子,希望自己夫妻和睦,朋友通达的小小心愿罢了。”
“但愿,如此。”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听见了他的叹息声。
我走出门去,看见此刻明晃晃的秋日阳光从树枝缝隙之间洒落。秋天的太阳明媚如金,又得秋日特有的萧瑟,总有别样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