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考?”我微微一惊,隔着绿萝薄纱的影,日光落在朝晖的身后,都让我错以为此刻站在我身前的,是一株挺拔高大的白杨树,而非一个神色恭敬的男子。
他嘴角含笑,“姑娘或许不知道,魏国是有一场国考的,三年一场,择优录取,获胜者可得封号荣誉,也有了做官的资格。”
我当然不会不明白,魏国和楚国都有这样的国考,然而这一场国考复杂,从乡试开始到会试还有殿试,虽然说是广开言路,然而门阀贵族之间依然施行九品中正制。由特定的官员考察和选举有才德和威望的人,将这些人遴选出来入朝为官。
看似不偏不倚,然而这些官员多半出身名门贵族,门第观念之重,使得九品中正制度所带来的后果,不过是将更多的世家子弟带入朝廷中来。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
而所谓的“国考”,就是上一代楚国的君王所推行的。魏国效仿,然而门阀士族之间却空前绝后的团结起来,垄断了所有上八品的官位,而苏裴安当年也是通过国考成为官吏,之后平步青云,一跃而成为了封疆大吏,一时让朝野大为震动。
但九品中正制并行,依靠国考而上升到苏裴安这个程度的,数十年不曾再有第二个。况且他背后还有梁王支持,而苏裴安被森爵彻查,被抱住燕云十六州,梁王将他弃如蔽履,朝野之中也无人为他说话。
说来说去,多半还是因为背后无人支持的缘故。王谢袁萧四大家已经身份贵重无可匹敌,王谢居楚国,袁萧居魏国。如果被查处的是袁萧两家之中的家主,恐怕朝野早已经震乱了。
森爵微微蹙眉,“国考取吏倒的确是一条路,只不过你也知道,从国考之中上来的,即便考中状元也无多大用处,虽然门面风光,然而却越发让门阀嫉恨。苏裴安当年也是为避风头,刻意在试卷上滴了一滴浓墨,因为固然文采华章,却还是落了下乘。”
“虽然文采输了,但是到底不及当年新科状元抢眼,反而被士族所容,才取得京都刘氏女,日后平步青云。我虽然不耻苏裴安为人,然而在这一点上,他倒也算得上前无古人。此中艰辛,你不入朝,自然不知道这条路有多么难走。”森爵摸了摸下巴,似乎是在沉吟什么。
过了片刻,他才缓缓说道:“你若想入朝为官,我可以让袁氏帮你举荐。九品中正制的察举官吏,多半都是袁家与萧家两派的人。”
我心中一半动容,然而还有一半却觉得黯然。森爵和袁家的关系牵扯如此之深,袁家已经无声的在支持着森爵,我如果一意孤行想要成为秦王妃,恐怕是一件难比登天之事。除非让森爵与袁家决裂,然而现在看来,真要这么做,便如同生生斩断他一只手臂一般。
我看了朝晖一眼,目光之中终于有了几分欣慰的神色,他肯留下来,自然是再好没有,“森爵说的对,寒门难以入士族上大夫的眼目,日后你入朝为官,要是有袁家为你举荐,比你参加国考要好得多。”
朝晖深深看了我一眼,片刻后才摇了摇头说道:“多谢殿下一番好意,可是朝晖并不是个长袖善舞之人。如果今日靠袁家举荐上位,日后在朝中,恐怕未必会得自由。”
自由?入朝为官之人,还谈什么自由呢?我微微皱眉,只觉得朝晖不至于天真到如此地步,然而森爵却无声无息的按住了我的手,先我一步开口说道:“我明白了,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么本王就不再勉强你。至于你想租住处一事,我会让宋管家为你留意,寻找一处僻静的宅子让你专心等候考试。”
朝晖的神色这才松弛了许多,对森爵拱手行礼,诚心道谢说:“多谢殿下。”
他转身离去的影子在夕阳残影之中留下淡淡的一痕,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擦掉。我有些愣神,然而他已经走远了,森爵这才无可奈何的笑了起来,“这倒是个怪人,只是这性格,却和孙智有些相像了。”
我摇了摇头,“孙大人到底出身河间孙氏,并不是朝晖能够比拟的。”
“那也未必,如果日后天下一统,我欲废除九品中正制度,而采取科举制。天下良才其实多不胜数,九品中正举荐上来的究竟是有才之人,还是身份背景足够强大之人,其实已经是心知肚明。门阀党羽庞根错节,长此以往下去,绝非是一件好事。”
他微微屈起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响,我一时间也沉默了下去,并没有露出声色,“天下一统这样的话,以后还是少说为妙。魏国与楚国如今犹如一个天平左右摇晃,谁也不敢轻易挑起战端,你说这样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了,难免捕风捉影,恐怕又生事端。”
森爵看了我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这些话自然不会说给外人听,然而碧清,你并不是外人。”
我莞尔,然而沉默了半晌,才终于说到:“天下一统,对你来说,是否真的这样重要?”
他的神色似乎在瞬间有些微的僵硬,片刻后才轻轻说道:“天下一统,其实是所有君王的野心。我甚至更愿意相信,任何一个男人都希望拥有这样一个平台,可以一展自己的才华。我年少的时候读汉武帝列传,虽然此人褒贬不一,然而能够功勋卓越到那个地步,岂有人不向往?于公,天下太平一统对百姓也有好处。在崇德城你也看见了,士兵横行无忌,梁王拥兵自重。”
“天下纷纷扰扰,看似平静,然而战争其实一触即发。我不愿坐以待毙,就只好仗剑而出。”森觉得声音低沉,然而却带着罕见激昂慷慨。
那是身为皇族子弟该有的雄心壮志,他的出身背景我其实并不明白,他想要的,我也未必能够完全理解。然而我并非是一个只会托人后腿的女子,当日青山绿水之间隐居逃避的沈碧清早已经消失不见。我的父亲究竟是如何死去的,我还要护住朝晖和书姬,还有芸儿。而我最爱的男子,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
“我明白了,虽然这些东西我其实也并不懂,但是……至少我会陪在你身边。”我轻轻说道,天下之大,只要有这个人在我身边,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森爵看着我,眼底也有清浅的笑意。
宋管家做事行动极快,不过是第二天正午就已经找到了房子,朝晖来向我辞行,身边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恐怕一时半会儿,是无缘和姑娘再相见了。只不过……从崇德城到铂则帝都,朝晖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全都是拜姑娘所赐。朝晖,铭记在心。”
“那是你自己的功劳,其实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比如怀才不遇这种事,我是从来不信的。一个人若是真有才气,就像是女子十月怀胎,总是藏也藏不住的。时间一长,瓜熟蒂落之后,自然水落石出。你不必感激我,因为并无这个必要。”我徐徐说道,示意朝晖落座,芸儿乖巧的倒了一杯茶递给对方,“这是普洱茶,公子说过自己喜欢普洱,不妨试试看。”
朝晖说过么?我微微挑眉,举起手绢掩住唇角,嘴角还含着淡淡的笑意。我当日问芸儿,她只是避而不答,现在看来恐怕是**不离十了。
然而朝晖的神色却并没有波澜,只是从芸儿的手中接过了茶盏,这才微微颔首说道:“多谢芸儿姑娘了。”
芸儿笑了笑,然后退到了门外。朝晖喝了一口普洱,嘴角忽然上扬,“真是好茶,我从前喝的都是些廉价的茶叶,以后恐怕再也喝不到了。”
“我从来不知道你喜欢喝茶,不过一杯普洱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我笑,“只是你想要搬出去秦王府,恐怕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杯普洱了。”
朝晖微微垂下了眼睫,片刻后才说道:“姑娘蕙质兰心,是想提醒我拒绝了秦王殿下,也就是拒绝了袁家,甚至是……自毁前程?”
“我什么都没有说,也不想提醒你什么。只是朝晖,你是个聪明人,而且聪明之中也不乏圆滑变通,这样的人才可以在官场之中如鱼得水。想做一个清官和好官,心愿虽然很好,然而政局牵扯,跌宕起伏,有时候想要做什么,往往却不容易做到,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皱着眉头。
“朝晖明白。”他轻轻啜饮了一口普洱,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神色,“可是如果做官,就只能依靠门阀士族,那么姑娘在醉仙居和我说的那些话,又算什么呢?”
“其实做官与否,我并不在乎。但是不做官,就不能为天下百姓说话。我出身寒微,念过的书还都是夫子从前教了我三四年,其余的时间,不过还要忙着买卖货物,混一口饭吃。然而越是如此,我就越明白,上大夫以上再无寒门,就永远无人知道平民百姓到底在想什么,到底需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