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只得轻轻咳嗽了一声,“只是一个妃嫔而已,就让皇后如此震怒么?日后后宫佳丽三千,只会有更多貌美如花的女子进宫。皇后,不该在这个时候,为了臣妾一人而乱了阵脚。”
我的声音平和,然而袁凝碧却嗤笑了一声。她似是记起了现在的自己还是皇后,终于慢慢镇定了下来。然而从前那个保持着端庄气质的女子,此刻却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疯狂,“你以为本宫还会相信你么?沈碧清……当年你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姑母,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呆在了皇上身边。可是现在,我还怎么相信这个理由?”
“不错,皇上的后宫之中,日后会有更多貌美如花的女子,可是,是否还会再有一个宸妃?当初姑母的一念之仁,如今却养虎为患!”她的质问声逐渐尖锐起来,然而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姿态,反而却带着几分狼狈不堪的丧气。
我微微侧过头去,不觉得愤怒,然而有几分不忍。如果袁凝碧一心想要抓住的是凤位,那么我并不会对她有丝毫愧疚之心。求仁得仁,做人终究不能贪心的什么都要。只可惜,袁凝碧心中也一样爱着森爵。
我与她都是女子,在这场感情的争夺上面,原本是我占据上风。即便我并没有丝毫理亏,却也无法再面对一个守着冷冰冰凤椅的女子,对她冷眼相对。
她嗤笑了一声,目光直直盯着我,“你在可怜本宫?”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袁凝碧看我的目光原本愤恨,此刻也浮现出了淡淡一层不解。我终于笑够了,这才开口道:“皇后说这句话,真是叫人无言以对。袁门贵族烈火烹油的富贵,皇后是出身世家的人,从来都是被人捧在手心含在口中,就算偶有挫折,实在也轮不到我来同情。”
我少年时候,在沈家那一段日子,何尝不是暗无天日。即便今日成了宸妃,我也从来不觉得可以安稳交托一生。说到同情,难道值得同情的人,不应该是我么?
“皇后以为我受皇上宠爱,就是得天独厚。但皇后可曾想过,我如今何尝不是被放置在炭火之上灼烧?”我悄无声息吐了口气,真是可笑,如今我的忧虑和不安,不曾在森爵面前说过,更不曾对任何人开口提起,却没有想到竟然会在坤宁宫里直言。
“来路不明的女子、祸过的妖妃、终生都不过是侍妾……我的一生都被人口诛笔伐,难道皇后还不满意么?”我开口说道,并不是为了让袁凝碧放过我,而是在这一刻,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宿命,究竟是何等悲凉。
袁凝碧的眉头动了动,她原本震颤的肩头终于平静下来,一时间竟然有几分面如死灰。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然而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了。春光看似潋滟安和,然而那一缕无处阻拦的寒风,却好像是直接吹进了骨头里。
“皇上的目的,不仅仅是犬戎和百济吧。”袁凝碧看着我,目光复杂如梦幻光影,“我听说前去说服犬戎王的,是你的人?”
我心中微微一动,却侧过脸说道:“皇后谬赞了,天下的臣子,都是皇上的人。”
“是么?这番话,若是骗从前的袁凝碧,或许我真的还会相信,可是如今……”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过了好一会儿又继续说道:“那个男人,是跟随你从崇德回来的吧。我倒真是小瞧了你,他若是成功说服了犬戎王,的确是功成名就,日后必然飞黄腾达。可是他若是失败了,就只好将他的性命也留在犬戎了。”
“你一手带出来的人,竟然也肯将他往死路上面送。”她拨弄着自己耳边的白玉坠子,“据说那个使节,还是国考第一的状元郎。这样的人才,若是就这么毁了,你不后悔么?”
我原本神色如常,此刻终于忍不住也微微变了脸色,“皇后果然是消息灵通,只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皇上鞠躬尽瘁,原是臣子的本分。朝晖自己上了奏折,皇上能够答允他,也是他的造化。”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寒风呼啸,或许是因为在帝都权力中心呆的太久,慢慢也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的对答。
袁凝碧咬了咬牙,她不过是想奚落与我,对这些事情,其实毫不在乎。然而如果她不在乎,那么这些话究竟是怎么传递到她耳朵里来的?这个一心只希望成为端庄贤淑皇后的女子,远远不曾察觉到前朝波澜诡谲的风波。
是从她的母家传过来的吧,袁氏从来就没有打算要放过我,这个号称后族的豪门大家,谨小慎微和多疑猜忌之心,远比任何人都要可怕。
太皇太后看似是深宫之中寻常无奇的妇人,然而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便不改色的气度,就已经让人心悦诚服。只要有太皇太后在的一日,我就知道袁家不会轻易放过我。到了今日,他们有想要培植袁凝碧,成为下一个太皇太后么?
“你少在我面前耍那些小聪明,沈碧清,从前在王府之中的时候,我对你多方忍让不闻不问。是因为姑母告诫我,来日方长,我是正室,便要有身为正室的容人之量。皇上喜欢你,我便护着你。我原本以为皇上能明白我一番苦心,可是……你欺人太甚!”她再一次激动起来,咬牙切齿地说道。
只是这样的威胁,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我原本可以拂袖而去,但是我没有,只是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她歇斯底里地发狂。光阴流转之中,我们两个人的面孔都像是沉浸在明灭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吹熄。
“你成了宸妃,你受尽皇上厚爱,我真是恨毒了你。可是转念一想,除了你,我竟然也没有别的人可以说话。”她抬起手掩盖面容,有滚烫的眼泪从指缝之中滑落,“从袁府到王府,再到后宫……我竟然,竟然觉得,只有你才最能体谅我。”
这个不可一世的天家贵女,天下所有人都羡慕的皇后,此刻却像是个无辜的女孩,茫茫然在我面前落下了眼泪。
又是一年春色将晓,我原本是披了一身盔甲前来,可是又哪里料得到,竟然会是这样的局面。皇宫里锦衣玉食,说不出的天家富贵迤逦风华,可是在这后宫之中的两个女子,竟然没有一个能展露欢颜。
转眼已经过去了四年时间,我如今都已是二十三岁了。坤宁宫里巨大的青铜等身镜倒映出浅浅一痕身影,看似寻常的天青色长裙上银丝打的极细,上面有描绘运转的莲花纹路,这样昂贵,却都如叹息。
“姐姐……”我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手绢来,小心翼翼擦去她脸上泪水。这个妆容完整的女子微微一怔,一双红通通眼睛看着我,有些不适应的往后退了一步,然而我却摇摇头,擦去她泪痕,“是我僭越了,然而也就僭越这么一次吧。姐姐传召我到坤宁宫,究竟是想说什么?”
我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袁凝碧不是个恶人。高台轩楼,将她保护的实在是太好。我本以为她是想趁着森爵不在刁难我,甚至本已做好了被折辱的打算。然而此情此景,分明又是我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姐姐……”她似乎不太熟识这两个字,有些错愕。
我温和笑了起来,“按照年纪,原本是你比我大上一岁。从前宋王叛乱的时候,围攻秦王府,你收到袁府的消息之后,并没有自己离开秦王府,反而还折返为我周旋争取时间,我才能离开帝都铂则,找到皇上。”
“救命之恩,我一直都记得。虽然彼此立场悬殊,然而皇后,我对你,始终都没有恨意。”我不是少年任性的女子,这一番话娓娓道来,连自己都忍不住感慨惆怅起来。一晃多年,我和袁凝碧的关系,一直都十分复杂。我们是同是帝王的女人,但是历来后宫之中的尔虞我诈,素来是我所不齿,也是袁凝碧从未对付过我的手段。
“你从来没有同情过我,也没有艳羡过我。你叫我凝碧,在醉仙居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其实在想,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美的女子。”她有些语无伦次,然而眼底的神色却是惆怅的,“你知道么,我十三岁的时候就认识森爵。那个时候,我那个时候偷偷出来骑马,差点摔在地上。”
“是森爵救了你么?”甚至都不用去猜,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森爵的脸。那个清俊的男子,不知道少年时候的他,又是什么样子的?
“是啊。那个时候,姑母其实还没有想好到底要将我许配给谁。”她的脸颊忽然浮现一抹红晕,“可是其实我早就已经认识森爵了,在那个跑马场上,我便已经见过他了。”
一见误终身么,我看着那个笑意清浅的女子,不动声色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