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蛇彻底晕死过去。再没人能唤醒玄英了。看起来是这样,季允却对着虚无开口道:“你不会放弃的。”玄英的身影总算再次凝聚,却比之前透明些许,泛出不真实的青绿。玄英道:“你才认识我多久啊,小子,别说得好像很了解我。”季允向来对拌嘴没有兴趣:“我不了解你,但我与你…同出一脉。”龙族对爱人的执着,足以冲破一切阻碍。只要爱人一声呼唤,他们就会不顾性命地赶去爱人身边。这似乎是天道对龙这种过分强大的生物的诅咒,可惜千百年来,每一头龙都对此甘之如饴。所以季允清楚地明白,玄英一定已经清醒过来了。那张轻飘飘的纸,就是程秋扇对他的呼唤。与此前不同,他现在的极端状态,…大概是装的吧。但,季允仔细端详着他,当年那个连腿断了都演得蹩脚的玄英,此刻的表现却没有丝毫引人怀疑的违和。他终于变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魔君。而代价却是…季允闭了闭眼,聚精会神地等着玄英的下一步举动。只见他的眉心,逐渐有什么破开了皮肉,像硬生生钻出了第三只眼睛,粘稠的血瞬间涌下来,被山根分为两股,又在下巴汇合,淅淅沥沥拍打落地。一颗黑球从撕裂的皮肤之间钻出,却很是警惕,只堪堪探出个眼角,便又缩回肉隙里。玄英好像已然丧失了自主思考的能力,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任凭鲜血覆盖面额。魔种再度探出些许…但瞬间又躲回。眼陕霆这样的试探重复不下十次,魔种每次都比上一次多钻出一些,直到——它确信已经安全。呲。魔种迅速破开皮肤组织的阻隔,像熬了万次的药渣浓缩在一起才有的漆黑,自玄英眉间至下腹划过一道圆弧,猛地钻入进去。那是魔丹所在的位置。魔族的魔丹,如人修的金丹,凝萃灵魂,主宰躯壳。魔种在吞噬玄英的魔丹,好让魔丹被自己取代。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季允感同身受,好像魔种撕裂的不只是玄英的魔丹。滚烫和极寒同时自季允下腹升起,他的唇瓣剧烈颤抖两下,在腹部的痉挛中冷冷看向玄英。玄英摊开手:“抱歉,谁让你拥有的力量中,也有我的一部分呢。”历任龙尊的力量汇聚成新任龙尊的魔丹,在这场幻梦中,季允好像短暂地得以触碰到先人的温度——虽然是以痛苦的方式。魔种已将自己的大半都塞入进去,只余细小而缥缈的魔息还在外部挣动,像蝌蚪的尾巴。它就快要成功了,可惜魔种没有嘴,否则必然已放声大笑。“哈、哈哈…”——?!哪来的笑声?它不是没有嘴么?魔种突然感到些许不妙。它跻身的、正要占据的魔丹,突然自最深处开始破碎。一道、两道…密密麻麻的裂隙爬满球形表面,好像震源中央的危房终于自地基崩塌。魔丹正从内而外地碎裂!魔种本该立刻撤出这间危房,可它大半的力量都已与魔丹融为一体,成功近在咫尺,它等待千年的机会,怎能因为小小的意外就放弃?!魔种努力地填补魔丹的窟窿,黑暗变得粘稠,试图将所有裂隙都粘合起来。它愤懑不满地骂着:没想到归墟龙尊,竟然也这么不堪一击。不是说魔族的魔丹,除非自爆,几乎没有可能从内部瓦解么?…等等。魔种缝补的动作一停,魔息的涌动随之变得迟疑。对啊,它确信自己不可能发出声音,所以刚刚的狂笑…“哈哈,咳、哈哈哈——”笑音坠地的刹那,缝补再也追不上碎裂的速度,这疯狂的毁灭甚至反扑向魔种,将它的力量一并搅碎。玄英吐掉口中鲜血,冷汗潺潺而下,五官因痛苦而显得狰狞可怖,却依旧阻止不了他笑得猖狂无惧。“来吧,魔种,”玄英粗重地喘息着,“看看是你先死,还是老子先死!!”魔种不能说话,但不聋也不瞎。无论是玄英的咆哮,还是眼前不断碎裂的魔丹,都传达出同一个意思。玄英要与它同归于尽!它被骗了,它被玄英——被这条本该愚蠢的、只知情爱的、成为它傀儡的龙骗了!魔种算计了许多人,这是它第一次被算计。它害怕了。魔种疯了似的挣扎着,原先有多么卖力地深入,此刻就双倍卖力地后退。可魔种很快绝望地发现,它的身躯已经进入魔丹太多,几乎一大半的魔丹已归于它掌控之下。这本是一件好事,但此刻却成为葬送它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已经融合得极为紧密,除非玄英现在死去,否则——它逃不了了!可恶的魔族!和人类一样可恶!为什么不肯接纳它?为什么千年来每一任魔尊,都不愿意与它共生?!魔种带着走投无路的癫狂,不再后退,而开始发狠地攻击眼前的一切。它发泄般将玄英的脏腑一寸一寸撕得粉碎,那年轻的龙尊口中不断呕出内脏的碎片,却依旧没有倒下。魔种又开始恐惧了。它眼睁睁看着自己随着魔丹一并解离,好不容易凝聚起的形体被生生拆散,那是飞速衰败的魔丹,要拉着它一起坠入死亡。常人受此重伤,魔丹碎成粉末,早就该死了!可玄英铁了心要与它纠缠到最后一刻,你死我活,不死不休。该死、该死、该死,为什么不愿意接纳它,为什么要与它作对?成为世界的霸主,翻手为云覆手成雨,为什么不愿意,为什么拒绝?!这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在绝望的叩问中,魔种很快裂成了几团,它漂浮着、蠕动着,想要将自己最后的希望重新聚合在一起。可让魔种始料未及的是,玄英察觉到了它的意图,竟然加快了自爆魔丹的速度!能在这种凌迟痛苦中保持清醒的恐怕万里无一,玄英却还能主动加深痛苦。他无所畏惧,好像早已经历过比这更彻骨千万倍的折磨。——在程秋扇死后的每一分每一秒,玄英所忍受的,都是远比此刻撕心裂肺千万倍的痛苦。所以,撕裂魔丹带给他的,早已不是痛,而是大仇得报的畅快淋漓。玄英喉管抽动着大笑:“去死吧、魔种…!”魔种一点点瓦解、剥离,浓墨般的黑暗被紫电包围,雷云中尽是积攒的怒火。…“可你还是失败了,”季允冷静地开口,“为什么?”他不怀疑玄英赴死的决心,魔丹的碎裂同样不可逆转,玄英既然选择了同归于尽的解法,就绝不可能半途后悔。玄英的手搭在季允肩上:“别心急。”说完这一句,幻梦骤然一黑。好像剧目已然落幕,而帷幔徐徐垂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季允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光重新亮起。可战况却眨眼倒转。玄英倒在地上,小腹被钻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魔丹不知所踪。同样失去踪影的,还有魔种。蜿蜒的鲜血混着魔息将他身下都铺满,玄英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这是野兽濒死的表现。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前一刻就要战胜魔种,眨眼却…季允想问,玄英却抢先一步开口:“看下去,我要你目不转睛地看下去。”…光芒闪烁恍惚,在季允眼前快速跳跃。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勉力支撑着眼皮,想要看这个世界最后一眼。——季允悚然一惊。这是他的双目,是他的视野,他的视角不知何时从旁观者成为了亲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