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留住人的生命,更大的价值,在于能说出这个生命背后不同的东西。这个不同也许更接近真相,这个真相更加接近生活深处的本质。我们现在来举一举四大名著的例子:
第一,《红楼梦》。曹雪芹并不是因为将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袭人这些人的青春留住,才成了《红楼梦》,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人物背后,闪现出作者非同一般的见识。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将贾宝玉作为一个理想人物来描写,贾宝玉究竟是一个什么人?他不爱读书,整天跟女孩子在一起,最大的爱好是吃女孩子脸上的胭脂。对于这样的孩子,不要说在清朝,就是在现代,也不被认为是好孩子。但几百年前,曹雪芹就认为贾宝玉是好孩子。在清朝能得出读书无用论这样石破天惊的结论的人是不多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探讨的不仅是读书无用论,还探讨了大和小、远和近、清洁和肮脏等哲学问题。一是大和小的关系。《红楼梦》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次将日常生活作为描写对象的。在这之前的小说都是把帝王将相作为主角。虽然它以日常生活作为描写对象,但是曹雪芹的起笔,并不从日常生活写起,贾宝玉不是人,是一块石头。所以《红楼梦》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石头记》。林黛玉也不是人,是一株花。当花要死的时候,这块石头从旁边路过,浇了一点水,花活了。于是,花转头对石头说,&ldo;这辈子我是报答不了你了,下辈子我要用眼泪来报答你。&rdo;二是远和近的关系。《红楼梦》中,所有理想的女孩子也都不是人,是太虚幻境过来的。太虚幻境,离现实很远啊。三是清洁和肮脏的关系。曹雪芹对于女性的崇拜是非常严重的,他觉得女性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对于男的,除了贾宝玉,他觉得没有一个好东西。贾府门前除了两头狮子是干净的,其他都不干净。女性都是干净的,但是不能结婚,女性结婚之后与男的接触就不干净了。贾宝玉每天有女孩子陪着他睡觉,丫鬟给他洗澡。贾宝玉的出路在哪里?贾宝玉作为一个最干净的人,死的时候是被两个身上长满了虱子、最脏的人架走的,一个是癞头和尚,一个是跛脚道士。最干净的人是被最肮脏的人架走的,架到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去了。
第二,《水浒传》。如果它还可以起一个名字,可以叫《英雄泪》。在这部小说里,只要是善良的人,在世界上就活不下去。林冲一身好武艺,为人善良,对每个朋友都很厚道,在世界上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就是找了一个美人做老婆。为此林冲被发配沧州。作为八十万禁军的总教头,在路上,被差役用开水烫得满脚是泡,他忍了。后来到了沧州,还是被人欺负,他还忍了。但是别人还是要置他于死地,风雪山神庙,这时林冲终于觉悟了:要想活下来,就必须杀人。施耐庵第一次将杀人放火的强盗当成了心目中的英雄来描写,来感叹。孙二娘是开黑店的,但施耐庵描写的孙二娘的黑店一点都不恐怖,写得很温暖,很欢乐。这也是惊世骇俗的。
第三,《西游记》。这部小说的文学造诣并不高。唐僧师徒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难有些雷同。每次妖怪都被战胜了,然后师徒四人往前走。如此重复拖沓,显得没有创造力。但是为什么这样写呢?四十岁之后,我才悟出《西游记》的伟大之处:它重视的不是过程,而是揭示出造成九九八十一难的妖怪的来源。所有的妖怪都是从天上来的,从菩萨那来的,从释迦牟尼那来的。唐僧要到佛祖那里取经,磨难来自佛祖。这时的一遍遍重复,就有了深意。
二、我走上创作道路的原因
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作者,是因为在生活中碰到过几个不同的人。在这些人当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我的外祖母。她上个世纪1900年出生,生活了95年,1995年去世。外祖母个头不高,155米左右,一个普通的河南农村妇女。一辈子做的主要工作是给东家扛长工。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在方圆五十里是个明星,她的名气相当于现在的茱莉亚&iddot;罗伯茨。但茱莉亚&iddot;罗伯茨演电影成为明星不奇怪,我外祖母给东家扛长工扛成明星就显得非同一般。河南是平原,割麦子的时候,三里路长的麦趟子,我外祖母割到地头,其他高个子的男人,能割到地的中间就不错了。过年的时候,我跟外祖母在火炉前聊天,她就给我讲一些历史往事,这给了我很多生活和文学的滋养。我问她为什么能够割这么快?她就讲,&ldo;很简单,割麦的时候,只要伏下腰,我就不直腰,只有到了地头才直腰。但别人直腰。因为你只要直一次腰,就想直第二次,第二十次。&rdo;
1993年,我有两个德国朋友,要到我的故乡看看。外祖母在跟他们交谈的时候,其风度不亚于外交部长。外祖母问,你们来自哪个国家?他们回答来自德国。外祖母又问,你们那里搞没搞文化大革命?他们说没有。外祖母一拍桌子说,毛主席要搞文化大革命,你们为什么不搞?其中一个德国朋友幽默地说,德国人太笨,毛主席说的湖南话,他们听不懂。外祖母点点头。又问你们一人划多少地?德国朋友分不清分和亩的区别,就说每人八分地。外祖母一听,从椅子上站起来,围着德国朋友转了一圈说,&ldo;孩子呀,你吃不饱。&rdo;德国朋友明白自己说错了,纠正说:&ldo;八亩。&rdo;我外祖母又转了一圈说,&ldo;你媳妇受累了。&rdo;我外祖母虽然跟曹雪芹、施耐庵、吴承恩生活的年代不同,人文背景不同,但是却产生了相似的世界观、人生观。这个相似就是,对世界的看法,跟别人不一样。
我走上创作道路的直接原因,是我一个少年朋友的引导。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当一个作者,而对另外三件事特别期望。一是想当一名厨子。因为镇上一个厨子叫老孙。有一次我们家来客人,母亲让父亲去老孙那里赊5个白面馒头。父亲去了,老孙眼皮都没有抬说不赊。父亲空着手回到家里。从此,这5个馒头就不是馒头,成了我母亲降伏我父亲半辈子的武器。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一吵架,母亲就用这件事说我父亲,我父亲就低下头,不再说话。他失去的不是5个馒头,是尊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特别想当一个厨子,挽回父亲的尊严。二是想当乡村戏班子里敲梆子的人。河南有豫剧。因为乡村戏班子演戏都是在晚上,月光下,梆子清脆嘹亮。三是想当一个小学教员,在孩子朗朗的读书声中,想些自己的心事。
15岁的时候,我当兵了。当兵缘于跟舅舅的一次谈话。舅舅问我,你觉得自己聪明吗?我说不聪明。他说,对了,你不聪明,也不傻;但世界上就怕你这种人,要么你聪明,要么你傻。他又问,想到能找什么样的媳妇?我摇摇头。舅舅说,就你这样的,正儿八经的姑娘就别想了,顶多能找一个小寡妇。我一下跳了起来,舅舅,我不找小寡妇。舅舅说,如果不想找小寡妇的话,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离开这个地方。
我在当兵的时候碰到了另外一个人,是在我人生道路上起着特别转折作用的人。我们每一个人一辈子日常的生活如果谈到人际关系的话,实际上人很多,这个我在写《一地鸡毛》的时候曾经说过,其实你每天需要对付的就是你身边那么几个人。同时,在你一辈子中间能对你起到转折作用的人也就那么一个人。我当兵的时候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是他让我走上了作者这样一个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