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本人却不在场。他去对面的酒吧,买了一瓶啤酒。苏乔原本想跟着他,却在途径一号厅的时候,脚步一顿。她过于大意,撞见了两位熟人。那是一对谈吐得体、气质出众的母女。两人都拎着铂金包,戴着价值不菲的手表,发饰尽显珠光宝气。地面铺着灰白色的大理石砖,形状绮丽,像是盛开的矢车菊。那对母女站在花朵中央,稍微偏头就看到了苏乔,立刻跟她打招呼:“哎,小乔?你怎么也在伦敦呐?”江修齐还在指引客人,用流利的英语介绍画作——谢天谢地,他没有注意苏乔的处境。苏乔逃无可逃,退无可退。她只能迎难而上,走近那位贵妇,笑着称呼道:“宋夫人好。”而后,她看向贵妇的女儿,叫出这位小姐的名字:“宋佳琪,没想到你也在伦敦啊。太巧了,你也是来看画展的吗?”苏乔自认演技浮夸。宋佳琪却不在意。她拉住苏乔的手,与苏乔亲昵道:“对啊,我妈妈想出来旅游散心。正好今天早上司机开车路过,我看到了街边的宣传栏,很感兴趣,下午就跟着妈妈来了。”与宋佳琪不同,苏乔没戴手表,也没怎么打扮。她穿着普通t恤、牛仔裤、运动鞋——甚至还拎着一个帆布包。那个包的边角有些磨损,露出一块拇指大的破洞。宋佳琪低头,稍微瞥了一眼,没从帆布包上看到任何她熟悉的标志,她心里就更加想不明白了。苏乔真心实意地称赞道:“佳琪,你今天的搭配也很合适,显得你整个人很有气色。”她尽量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前天的春秋新品发布会,你看过了吗?”“看了,”宋佳琪笑道,“这次的设计师,准备了很多惊喜。”其实宋佳琪和苏乔的关系并不亲近。虽然她们两个人身在同一个圈子里,宋佳琪也并非趋炎附势的人。宋佳琪之所以对苏乔如此热情,都是出于一个原因:“对了,小乔,你爷爷的事情,我听说了。当时我在美国,没有赶回来,我感到很遗憾。”语毕,宋佳琪给了苏乔一个拥抱。香水的气息盈满鼻尖,透过那一扇透明的玻璃窗,苏乔见到了越走越近的陆明远。她心中仿佛有雷声爆炸,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纠扯出滔滔翻滚的乌云。苏乔脱口而出道:“没事,爷爷去世三个月了,肯定安息了。”她倒是没有说出来,她是爷爷最不喜欢的孙辈——不同于普通长辈对小辈的严厉,大多数情况下,苏乔的爷爷都不想看见她。大概是六岁那一年,苏乔在父母的陪同下拜访爷爷奶奶。她牵着母亲的手,穿过前院的花园,见到了假山喷泉,曲廊亭榭。草木葳蕤胜春,被园丁精心修剪,枝叶掩映花丛,叶底有溪水流淌,水声空寂而悠远。苏乔停下脚步,蹲在那条清澈的小溪边,伸手去捞水里的金鱼。父亲温声劝诫道:“小乔,起来。你怎么能捞鱼呢?”年幼的苏乔抬起头,懵懂道:“我想摸它们的尾巴。”“这是你爷爷家的金鱼,”父亲低声说,“小乔,你今天要有礼貌。”六岁的苏乔还不懂察言观色。但她被父母的情绪感染,当天的表现十分拘谨。当她堂哥心爱的卡斯罗犬狂奔过来时,她被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尖叫。古罗马时代,卡斯罗犬被用来狩猎狮子。它们有锋利的牙齿,暴烈的性格,和对主人的绝对忠诚。苏乔觉得,那只狗想咬死她。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正确。烈犬近在咫尺,张着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父母都站在凉亭边,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救她,她听到母亲发疯般地惊叫,还有从哪里传来的轻飘飘的一句:“狼牙,回来。”发话的人,是她的堂哥。堂哥名叫苏展,那年也才十岁。苏展用看笑话的眼神看待堂妹。他岔开双腿,坐在草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抚摸那条名为“狼牙”的恶犬。狼牙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兔子。而他们的爷爷就站在狼牙的身后。他戴着一副眼镜,两鬓微白,身姿笔挺,开玩笑一般说道:“小乔吓哭了吗?”苏乔摇头,又点头。眼泪哗地滚了下来,她自己不知道原因。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被突如其来的泪水宣泄——她当时毕竟只有六岁,她抱紧了母亲的手臂,死活不肯和堂哥打招呼。爷爷便说:“苏家的孩子,胆子这样小。”苏乔的父亲开口道:“爸,这和孩子没关系,我七年没回家了。阿展养了一条大狗,热烈欢迎我们小乔。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没有表示。”他在凉亭边点了一根烟。烟火缭绕时,长辈们的只言片语,就传进了苏乔的耳朵。爷爷共有三个儿子,苏乔的父亲是老小。父亲早年便离开家门,在乡镇里做生意,倒卖橡胶,翻炒地皮,公司规模不大不小。父亲不愿意将自己经营的公司并入家族企业,他和两个哥哥充满了矛盾。时间一长,激化的矛盾影响双方关系,像一根导火索,点燃诸多猜忌。苏乔依稀记得,她堂哥的那条狗不久之后就死了。死因不明,无人追寻。父亲教导她:“小乔,如果有狗来咬你,你侥幸脱身,哪怕不能伤害它的主人,你也要拔掉它的牙齿。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苏乔心有余悸:“如果下一次,哥哥还让狗来咬我……”“首先,你没有哥哥,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孩子,”父亲纠正道,“其次,苏展如果再这么干……”他掐灭烟头,耸肩一笑。可惜苏展天资聪颖,是爷爷最喜欢的孙子。苏乔和苏展势不两立,爷爷家也不欢迎她。那时苏乔年纪小,并不知道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你再怎么争强好胜,也是徒劳无功,只会显得没脸没皮,越发让人厌恶。今年一月份的葬礼上,苏展从头到尾,脸色阴沉。他穿着纯黑色西装,站立在墓碑旁,好似一尊雕像。苏乔路过他时,这位堂哥忽然说:“如你所愿,爷爷去世了。”“应该是如你所愿,”苏乔回答,“你们家的人,终于能上位了。”——前提条件是,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坐稳。回忆告一段落,现实纷至沓来。画廊里的游人络绎不绝。而在玻璃门外侧,陆明远已经驻足。他双手插进衣服口袋,审视的目光落在苏乔身上。苏乔靠近宋佳琪,在她耳边轻轻说:“佳琪,你帮我一个忙。”宋佳琪道:“什么忙?我要是能做到,一定帮你。”苏乔立刻道:“好,你听我说……”她和宋佳琪讲话的时候,陆明远跟随游人进门了。他去了酒吧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包,只好折返回画廊,去休息室里拿他的东西。但是苏乔引起了他的注意。陆明远顺遂自己的疑心,走到了苏乔的身边。她果然拉住他的袖子,向宋佳琪介绍道:“这位就是陆明远,一号厅展品的创作人。”她原本只是拉扯他的袖子。后来,她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宋佳琪的眼神一霎了然。陆明远第一次被人这样牵手,他很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有相处的安全距离,苏乔一再打破惯例,而且没有自知之明。苏乔看着陆明远,神色不改道:“她是宋佳琪,也是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主顾之一。我刚刚知道了一个消息,你肯定很感兴趣……”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就抢先发话:“宋小姐的父亲是投资集团的董事长,他赞助了这次画展。”宋佳琪没有否认。她含笑点头。宋佳琪的母亲早已离开了这个区域。那位贵妇看中了一副风景画。她称赞作者的卓绝技巧,和江修齐聊得很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