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气流将整面窗户打成模糊,室外,大雪覆没了深渊般的黑暗。
黑泽阵正将溅上血迹的枪按回死者的惯用手中,在分毫不差的位置印上指纹,随即后退半步,任逐渐失温的尸体垂下臂膀,枪从僵直微微弯曲的手指间脱落,无声掉落在大红色地毯表面。
他捎带嘲讽意义的嘴角勾起,仿若欣赏一般,微眯的绿瞳将面前的景象完整地收入眼底:穿警服的中年男人从端坐变为头颅后仰,被漆黑孔洞贯穿的太阳穴流血嘀嗒,嘴巴大张,死不瞑目,失去聚焦的视线似还不甘地紧拽住在身前之人狰狞的面庞。
冷气流被紧闭的窗堵在外界,拉拢的厚重深色窗帘将书房围成压抑的密室,然而,室内却更冷了。
一身黑衣的银发男人慢慢后退,欣赏,或者说确认现场完毕,冰冷的笑容一闪即逝。
他擦干净沾到自己手套上的血,以防另有血水沿途掉落在不该出现的位置,此时才将本该开场就说的感谢说出来——用意外地还有几分真诚的语调。
“不管怎么说,多谢您当年的招揽。”
“我对这份工作十分满意,还想继续做下去。”
所以,为了还能放心地往前走,绊脚石必须及时清除。
死者是去年特招他加入公安的长官,当他还在警校因为扎眼的实力和毫无岛国人特征的外形遭到排挤时,就对他颇为赏识。
黑泽阵还记得这位长官特意接见他时的寄语,当初的内容更多提到的是公安的职责和国家与公众利益的重要性,不久之后他舍弃光明的身份成为一个卧底,对他的嘱托便转为以激励为主,像是不确定他是否做好了觉悟,反复提及的名词变作“牺牲”。
牺牲不算什么,没人用枪抵着黑泽阵的额头逼他去卧底,他自愿接受姑且可以看做转行的工作调动,自是做好了心理准备。
至于觉悟——从某种方面来说,黑泽阵其实相当没有觉悟。
他潜入烂泥似的黑衣组织后,只用了一小段时间谨慎观察,便仿若冷眼旁观般,提前看清了未来。
不说他涉及到了或者暂且没能触及的社会各界,只看他的来处,担起维护公众利益重任的警察,基本算是完了,虽然还没有从里到外粉碎成渣,但距离全部腐朽只是时间问题。
心思缜密的犯人犯案,备受大众信任的侦探到达现场掩护收尾,无能的警方毫无抵抗之力、乃至于根本不打算抵抗地被蒙蔽过去,这样的三方人联手制造一场又一场完美谋杀,用无辜者的鲜血谋取万利,这个社会还有救吗?
初入组织,真相便以狰狞之态猝然展露在眼前,可谓是世上最具恶意的下马威,换任何一个对正义仍有希冀的人来面对,信念都会当场崩溃。
黑泽阵当然也受到了冲击,尤其他还被迫领取了“犯人”的身份,亲手杀了不愿配合的无辜之人,并与组织派来的“搭档”合作,近距离看完了将他杀诠释为自杀的整个流程。
他代号审核任务的“搭档”对外身份是世界级知名推理小说家,有一位隐退的著名女明星妻子,还有一个从小便表露出推理天赋的孩子,对外看起来便是何等光明温馨的一家。
然而追求真相的福尔摩斯是于幕后微笑的莫里亚蒂,光鲜亮丽的演员用动人外壳与巧舌言语诱骗无数人坠入地狱,这两人的爱情结晶尚未成人,但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他未来会长成什么德性。
崩溃,是应该崩溃,因为全都烂透了。
黑泽阵只是一个人,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他要对抗的黑衣组织却是遮天蔽日的庞然巨物,一如独占整个阴暗世界的蜘蛛,吐出肉眼看不见的无数丝网,缠绕并侵蚀世界。
——把枪口从注定死路一条的可怜人眉心移开,干脆利落给自己一枪,算不算聪明人及时止损的做法?
执行任务时,他脑中闪过一瞬类似的想法。
被乌鸦重叠的虚影包围,一眼向前看不到光,又拉不下尊严同流合污,选择一了百了,当然算得上聪明。黑泽阵就是一个聪明人,如果他确实绝望彻底,说不定真会这么考虑。
只可惜,已经说过了,黑泽阵没有正义至上的觉悟,也没有太强烈的自我荣誉感。
意想不到的冲击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如果沉默了片刻也算失望的话,那他的确失望过,但很快就冷漠地抛开一戳就破的幻想,根据现实再做方针。
他考警校,做警察,当卧底,为的从不是什么正义希望梦想,只是因为幼年从组织的孤儿院逃离后,他在有光的这边过得还算安稳,为此,黑暗吞噬自己一时的栖息地,是他不能允许的。
许是一种植根灵魂的预感,黑泽阵从不觉得自己能在光亮处久待,甚至他十分确定,黑白两面都没有他的归属,既然如此,他能遵循的便只有自己当下的喜好,自己此刻的意志。
在找到不存在的“归属”前,黑的比白的更惹人厌恶,因此,他会无视任何无关紧要之人的存在,自顾自地斗争到最后。
这才是黑泽阵专属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