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伦很快看明白了,他画得正是角落里那个暗自哭泣的可怜儿。只见画中的姑娘柳眉轻蹙,眼眸低垂,正用指尖去触碰脚上的淤青,又似是碰痛了自己的伤处,唇齿微启,贝齿稍稍咬住了自己的朱唇,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画中最妙之处,还数那姑娘身后的楼梯上,正掩面而笑的两个呈酒的女子。那脸上的刻薄意味几乎要破纸而出,彼此私语间得意的嘲讽让人不免心生厌恶,更衬得前方的人儿隐忍无辜。
“可以啊,张子初。”眼瞧着一幅楚楚见怜的美人图跃然纸上,冯友伦忍不住由衷地夸赞了一句。
“友伦兄谬赞了。”王希泽随口应了一声,抬起画纸吹了一吹。
这一抬,便引起了周遭的瞩目。很快,大堂里为数不多的男男女女都被这画吸引了过来,或是啧啧称叹,或是惊为天人。
“公子,对不住,师师姑娘说这几日不见客。”正巧刚刚去李府通报的厮儿回了楼来,带来了意料中的答案。
别说他一个区区的张子初,就算是当朝太师来了,李师师怕是都不会买这个帐,谁让人家是官家的人呢。
“无妨,若是姑娘来了,可否帮我将此物转赠。”王希泽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刚刚重金买下的那只发笄,递给了面前的厮儿。
厮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捧过那盒子退了下去。
“穆蝶吗?这画的是穆蝶吧。”
“是她没错,我怎生不知道她还有这般姿容。”
“哪儿啊,是人家公子画工了得。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来头,竟无故选了她来入画。”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之中,王希泽捧着那幅画一步一步朝着画中女子走了过去,规规矩矩行了一揖,“在下私自拿姑娘入画,不知姑娘是否介意?”
穆蝶瞪大了眼看着他手里那幅将自己刻画得美妙无比的美人图,有些受宠若惊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不不不,是公子抬举我了才是……”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连忙摆手。
“那这幅画就赠与你留个纪念吧。”王希泽尽量温柔地将那幅画递到了对方手中,冲她微微颔首。他这几天心中无时不刻不在揣摩着张子初的言行,将他神情举止仿摹得入木三分,就连贴身跟在他身旁的阿宝也没察觉出自家公子已经换了人。
看来,张子初这些年倒也没什么变化。印象中,那人似乎生来便识得风度二字,一言一行总让人无可挑剔。
“公子……”
王希泽赠完了画,转身欲走,却闻身后穆蝶嗫喏开口,欲言又止。
“我明日会再来。”王希泽说完这句便径直往大门走去,还未收拾完画具的冯友伦暗自骂了一句,匆忙跟上,心想这小子还真把他当厮儿使了。
就在他们跨出门槛的同时,穆蝶瞥见了手中那画右下角的一方花押,忍不住咦了一声,一旁的几个姐妹凑过来一瞧,只见上头端端印着“亥正之后”四字。
这般奇怪的押文还是头一回见。姑娘们正猜测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带着面具的公子又是什么来头,却见一旁一个文士一拍脑袋,大喝一声,“张子初!这是张子初的花押!”
众人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恍然大悟。亥正之后……可不就是子初吗?听说这位风度翩翩的第一才子前不久才毁了容貌,怪不得要戴了面具来示人。
穆蝶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画,心中又喜又悲。喜的是,她竟被京师第一才子挑中入画,这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啊!就凭眼下这幅画,已能赎回自己自由之身。
悲的却是,她再无机会一睹那面具下的俊逸姿容了……
“你费了半天劲,就为了到这儿来画一个姐儿?”马车里,冯友伦捏了捏自己研磨研得酸痛的胳臂,一下子摊在了坐垫上。
“当然不是,是画很多个,明日继续。”
“什么,明日还来画?你到底搞什么鬼?”
“东西我已经送出去了,人可还未见着,怎能不来。”王希泽放下了车帘,挡住了外头的喧嚣街市,悠悠道。
“你要见那李师师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拿她入画不成?”冯友伦枕着手假寐,忽然想到了什么,腾地一下直起了身来,“等等,你这画,该不会还是想殿前献去的吧?”
“聪明。”王希泽莞尔一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冯友伦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终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画女人?张子初从前不画女人的啊。
一连五日,王希泽每日酉时会准时出现在百雀楼里,亥时又准时离开,不多做一刻的停留。
每日去了楼子里,也不干别的,就只是抬笔作画。当然,作得都是脂粉佳人,画得均为窈窕淑女,心情好时一晚上五六幅不成问题,差也至少能有个两三张来。
张子初在百雀楼作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这一下,原本客少清净的楼子里瞬间成了人们争相而往之地,连带着别家青楼里的姑娘们也不免蜂拥而来,想在张子初的画作中一占鳌头。
桥门街市上,莺莺燕燕全部聚集在了一处,连带着把客人也尽数吸引了去。从街头到街尾,偶有几个磕着瓜子儿彼此大眼瞪小眼的妈子鸨儿,说到那张子初就恨得咬牙切齿。
正在俯首作画的王希泽忽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发痒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