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雪雁回话说贵叔来了,黛玉便换了衣裳,扶着紫娟的手往正堂去了,这是林黛玉头一回见到贵叔,前一回黛玉施恩将贵叔的卖身契还给他,贵叔不过在院外磕了一个头谢恩便罢了。
今日他听说林姑娘招他来问话,便心知必定是府里的事只怕林姑娘已知晓了,贵叔站在正堂外头,见黛玉进来了,先上前恭身请了安,便垂手立在一旁等着黛玉问话,林黛玉先打量了他一眼,见是一个五六十来岁的老头,身上穿了一件夹袄,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帽,因连日来忧心荣府之事,脸上便带着一股焦虑神色,因他原先是贾政身边使唤的人,便是林黛玉也十分尊重他,黛玉转头对雪雁说道:“端一张杌子给贵叔坐。”
贵叔并不敢坐,他告了一个罪,含泪说道:“林姑娘,自打听说府里出事后,小的日夜难安,又没个讨主意的人,紫娟姑娘说怕姑娘知道了身子受不住,今日到底还是叫姑娘知道了,如今上下主子都被拘走了,只能靠姑娘拿主意了。”
说罢便爬在地上死命磕了几个头,林黛玉见此,像吃了一把苦莲似的,她眼里流下泪来,却惶惶不知所措,虽说黛玉出身官宦家族,只是自小养在深闺,从不曾沾染俗物,哪里知道该拿甚么主意?只是眼下屋里几个人都眼巴巴的看着她,况且只想到那冤家现□陷囹圄,更像是拿刀割了她的肉一般。
黛玉擦了擦泪,又心道老太太一辈子享尽富贵,临老却受此大罪,也不知此时是个甚么情形,于是便开口问贵叔:“老太太呢,是跟大太太,二太太等人一同拘在府里么?”一旁的紫娟含泪别过脸去低声说道:“老太太过去了一二十日了,二老爷打发人过来报了丧,只是嘱咐我不必告诉姑娘,我便作主没有告诉姑娘。”
林黛玉听后只觉眼前一黑,她歪在椅上过了半日方缓过神来,紫娟见了一旁安慰说道:“二老爷打发人来说了,老太太走的很安详,只是惦记着姑娘,弥留之时二老爷原说要打发人来接姑娘来,老太太拦着不让,说是那些日子里府里忙乱,怕姑娘伤心,又怕姑娘瞧了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难过,因此便未曾告诉姑娘,老太太头七那日,我悄悄的回府里给她老人家磕了头,也算是代姑娘尽一点子孝心。”
林黛玉意外听说贾母已过世的消息,那眼泪便像断线的泪子一般滚下来,她心中悲戚道,可怜我林黛玉幼失怙恃,活了十几岁只有老太太跟宝玉两人真心待我,如今老太太去了,竟不能在她老人家临终前送她一逞,日后见了母亲也无脸去见她了,老太太今日去了,我如今还能依靠谁?天么,天么,你怎的不将我一并带走!
黛玉越想越悲,一时竟哭的昏过去了,紫娟顿时慌了,又连连自悔不该将老太太过世的事告诉黛玉,紫娟上前掐着黛玉的人中哭道:“姑娘醒来,姑娘醒来!”
过了半日,林黛玉方悠悠醒来,她眼里淌着泪默默不语,紫娟劝她:“姑娘,咱们当务之急是设法救人,若只管这么流泪,究竟还是于事无补,家里现如今上下都指望着你,你再倒下了,咱们又靠谁去,在牢里的二爷又靠谁去?”
黛玉哭道:“老太太没了,宝玉如今是个甚么情形也未知,我一介弱女子,没钱没势的,竟要如何才能救人?”紫娟听后,说道:“姑娘,我明知你身子不好,为何要将府里的事告诉你?还不是因咱们都是没主意的,若说姑娘救不了,那真真儿只能叫府里众人听天由命了,只是可怜宝二爷,那日我回府时,听麝月悄悄说了,自姑娘走后,二爷便发了魔怔,连人也认不全了,却还记得每日都要往潇湘馆去给咱们院子里的鹦鹉喂食,听了鹦鹉念姑娘的诗流泪,见了姑娘往常用的东西流泪。”
紫娟顿了顿,擦着泪说道:“我原本恨极了二爷,只怪他不该对姑娘如此绝情,现如今听说这情形,又可怜起他来了,姑娘跟二爷自见了面开始,便各自都添了一身病,这病我瞧着竟是无药可解了,只是我自小服侍了姑娘一场,见了二爷对姑娘的用心,也十分心服了!现下咱们救不了二爷,只求姑娘保重身子,也算是全了二爷的一片心。”
黛玉听了紫娟所言恸声大哭,堂下所立之人无不闻之皆伤,黛玉足足哭了半日方渐渐止住,紫娟喊雪雁打了水来,服侍她净了面,便说要扶她进去,那黛玉却坐着不动,过了一日,她才问贵叔:“府里一向好好的,怎会突然被抄了?”
那贵叔便含泪答道:“原先宫里的娘娘诞下龙子时,府里还得了赏赐,谁知圣上打围回来,便传来信儿说娘娘没了,府里上下都慌成一团,不日便听说有人将珍大爷告了,那圣上听后大怒,命人拘了珍大爷,又抄了东府,老太太听后受不住,不过碍了几日便去了,谁知老太太丧事刚刚理完,官府便来人抄了咱们家,又锁走了大老爷,二老爷,琏二爷等人。”
林黛玉又问道:“你可有往老太太的娘家并二太太的娘家去探听消息?”贵叔答道:“那史家两个月前已被抄了个干净,男人们被发配到钦州充军,女人们被变卖为奴,王家自大老爷病于任上,那府里还未被圣上抄家,已由着原先琏二奶奶的兄弟王仁王舅爷败了个干净,前日,王舅爷当街于人起争执,将人给打死,已被官府锁走了。那薛家倒是听说因攀上了安国公未受牵连,只是小的多次上薛府去,他家都避而不见。”
黛玉听后默默不语,薛家跟王家倒罢了,只说史湘云自小跟她是顽到大的,往日姊妹们园里一处住着呤诗作对好不快活,如今她却家族败落便要被变卖为奴,日后也不知是何结局,黛玉心中悲伤不已。
只说黛玉哭了一会子,便转头望着紫娟问道:“家里现下还有多少现银?”紫娟回道:“通不到二百的现银,这还是上回铺子收的租钱。”黛玉说道:“全拿出来给贵叔,叫贵叔先拿了这银子去疏通,且先打听着消息,瞧瞧官府是个甚么意思?”
紫娟犹豫了半刻说道:“咱们这几月就靠着这银子过活了,若是都拿出来了,姑娘靠甚么吃药呢?”黛玉摆了摆手,她问贵叔“两位老爷那里怕是难得疏通,然则府里女眷从来不曾犯过甚么大错,想来可设法进去送些东西进去。”
贵叔一一答应,黛玉又跟贵叔商议了半日,却终没个头绪,只是头一等,为府里奔波需备下一大笔银子,紫娟给了两百银子用了几日便要花完,那林黛玉思索一回,便对贵叔说道:“家里不是还有两间铺子么,都典出去罢。”
紫娟听后一愣,随后劝道:“姑娘,咱们日后就指着这两间铺子过活了,都典出去,便是等二爷他们家来了,家里没有进项,也不能过日子。”
林黛玉却心知若是全府被抄,只怕两家铺子都典出去也难得相救,她如今只唯愿能多救一个是一个,因此打定主意两间都典出去,贵叔到底是男人,往常又总在外走动,因此在站在堂下跟着劝道:“姑娘,小的的拙见,如今外面还不知是个甚么定论,不如先典出一间去打点,剩下的一间慢慢寻着,有出好的价钱再典出去。”
那林黛玉便答应下来,又打发贵叔出去问消息,又过了几日,贵叔从一个送饭的婆子那里打听到,荣府里的女眷被拘于一院,那大太太,二太太都病倒了,琏二奶奶惹上人命官司,当日被锁进牢里便去了,她所出的一个姐儿巧姑娘却不在府里,说是被送到乡下去了,究竟是不是也不得知,另一个四姑娘惜春在老太太丧事里便不知所踪,余下的姑娘们也是死的死,散的散,这都不必一一细表。
只说黛玉细数大观园的姊妹们,如今凤姐姐去了,二姐姐去了,三妹妹离京,云儿被变卖为奴,四妹妹也不知落到何处,如今竟是剩下她一个孤鬼,黛玉自伤了数日不提,这日,贵叔买通了狱神庙一个看守的官役,得以进去探望宝玉,那贵叔见牢里圈的贾宝玉,红着眼圈爬在地上磕了几个头,贾宝玉今日倒是清醒,见了贵叔便抓着他笑着问道:“贵叔,你怎的来了?”
贵叔拉着宝玉的手上下看了看,回答道:“我听说府里出了事,四处探听消息,今日好幸运能进来,宝哥儿,你在这里还好么,一处关的都有谁?”
那贾宝玉却丝毫不理外头是个甚么情形,他急着问道:“贵叔,我有话要问你,你不许瞒我!”贵叔说道:“宝哥儿,你有甚么话,只管问,我肯定不瞒你!”
宝玉便说道:“林妹妹走后,府里的婆子都哄我,说是老爷打发你送林姑娘回南去了,我私心想着,林姑娘老家又没亲人在,她回去做甚么呢?她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必定还在京里,我在京里找了几日都未找着,妹妹怕是恼我了,你快告诉我,林姑娘在哪里,我好寻她去。”
贵叔说道:“宝哥儿,你说的是,林姑娘还在京里呢,正是她打发我过来探望你的哩。”宝玉听了喜笑颜开的追问道:“你没哄我么,果然是林姑娘打发你来探望我的?”贵叔点头:“不哄你,真真儿是林姑娘打发我来的。”
宝玉抚掌大喜道:“我果然没想错儿,我为林妹妹得了一身病,她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怎会舍得回南边儿去。”说罢,宝玉又抓着贵叔的手问道:“林妹妹可好不好呢?每日可有吃药,都吃的是谁家的药?”贵叔哄他说道:“林姑娘身子好着呢,只是她听说府里遭了难,急的甚么似的,哭了好几场呢。”宝玉一听,一时怔怔的,眼里又流泪说道:“不该叫林姑娘知道的,她身子本来便不好,若是再哭病了可怎生是好呢?”
贵叔见宝玉颠三倒四的模样儿,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宝玉想了半日,对贵叔说道:“贵叔,你带我出去罢,我去见见林姑娘,我劝解她一回,她便能宽心了。”贵叔心里苦笑一声,他哪里有本事弄出宝玉呢,他劝宝玉说道:“哥儿,只怕那门口守的官儿不许你出去哩,你再耐心些,等府里案子结了,就能家去了,我回去将你这里的情形告诉林姑娘去,她有话交待我,我便再过来看你,好么?”
宝玉听了,喃喃自语说道:“这可怎生是好呢?竟不能出去了!我这里还有一桩好事要告诉她呢。”贵叔便问道:“是何好事,我回去带给林姑娘也是一样。”宝玉听后,又欢喜起来,他道:“我倒忘了可托负给贵叔了,你回去告诉林姑娘,说我往常配戴的玉失了,妹妹以后再不必为这劳什子的玉呕气了。”
贵叔听后一惊,那玉是宝玉自胎中带来的,跟命根子一般,怪道他如今疯疯癫癫的,莫不是因失了玉,才失了心智?后转念一想,凭你身上戴的甚么好东西,进了这地方,只怕都要被搜刮个干净。
那贵叔又见宝玉只穿了一件单衣,便将自己身上穿的一件旧夹袄脱给宝玉穿上,贵叔又拉着宝玉说了一会子话,过了半日,外头守着的官役进来催贵叔离去,宝玉还舍不得贵叔走,只得巴巴的嘱咐道:“贵叔,你回去对林姑娘说,我这里一切都好,叫她平日千万要多保重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