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洋也不能说,奶奶一直瞧不上张叔和张江洋,跟他说不过是给这个家平添烦恼。
也还有别的朋友,要么是温室里的花朵天真无邪,根本理解不了他的处境。要么听他一说就会觉得很严重很震惊,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些诧异和同情的眼神,其实这些事说简单也不简单,但是也不算太复杂过分。
易时不一样——
没有太深的理由,兴许是他憋太久了急于找人宣泄一下,贺昭迅速在心里下了结论:易时是最合适的倾听者。
他们两人就像两个世界的人没有太多交集,根本不用担心他会乱说,况且易时也不是那种人。而且或许因为易时也有类似的经历,他刚刚那一眼没有多余的震惊或者同情的眼神,就好像只是一件普通的事。
那正是他所需要的,不用安慰不用批判,只是想有个人听他狠狠吐槽一番,云淡风轻听一听不往心里去就最好不过了。
贺昭盯着他,试探地问:“你不生气了?”
易时不冷不热地说:“没生气。”
我信你个鬼。
易时从贺昭的神情里读出了明晃晃不加以掩饰的不相信,可很快,他弯了弯嘴角,眼睛清澈透亮,眼尾微扬,露出了易时见过好几次,他对着老师长辈的同款卖乖笑容:“没生气就好,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小气。”
阳光透过树叶罅隙零星落下,像是给眼前的少年加了一层明亮轻柔的滤镜,放大了他身上自然散发的蓬勃少年感。这股少年感似乎是从他灵魂深处由内而外透出来,浑然天成,幼嫩而坚韧,是不自知的清爽和自然流露的天真。
说实话易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见贺昭小心翼翼地观摩讨好他,想看他接下来还会做什么。
贺昭看着懒懒散散插科打诨,其实脾气有点急,嘴也有点欠,但易时能明白贺昭为什么招人喜欢。他有一种天赋,看起来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掺进半点虚情假意,无论是朋友、亲人,甚至是陌生人,他似乎都真诚对待,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就像第一次见面就主动替他带路一样。
没有正常人会讨厌这样的人。
贺昭似乎有些为难,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那你要听我往下说吗?”
易时:“你说。”
“实话跟你说吧,当时我爸妈离婚闹得挺难看的,因为我闹的,原本我爸那边家庭条件各种方面都好一些,他们也拼命争取我的抚养权,我不出意外要判给我爸,是我又哭又闹还离家出走才改变了结果,可是他们都怪在我妈身上。”
看得出来贺昭努力把这些话说得轻松一些,但眉眼还是带着几分惆怅。
不像是编的,应该是真的。
易时顿了一下:“你爸对你不好?”
贺昭抬头看着绿茵茵茂密的树枝:“也不能说不好,说起来也算挺好的。爷爷奶奶爸爸他们对我很好,什么都想给我最好的,但是对我妈不好,很不好。在我以前的家,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视使唤我妈,如果我什么事做好了就会夸我很棒说我像我爸,如果我什么事做得不好,就会怪我妈没把我教好,就好像什么都是我妈的错。就像我生病了,我奶奶会很心疼地说是因为我妈身体差才把我生得抵抗力差。我不喜欢这样,最后是我先受不了劝我妈离的婚,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不管怎样我都要跟着我妈一起承受这个结果,不管最后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些话已经压在贺昭心里很久,他几乎没有主动跟人提起过。就是因为他爸那边的亲人对他很好,所以他才没办法简单地分出个喜欢和讨厌。如果他们对他差一点,他或许还能名正言顺地说她们不好,可他们对他掏心掏肺,他连不喜欢他们的资格都没有。
易时嗓音很低:“你劝你妈离婚?”
贺昭仍仰着头,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对呀,在一起那么辛苦,为什么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呢?你说,如果没有永远的爱,为什么要永远为以前错误的承诺买单?我爸应该喜欢过我妈的,我猜他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女生,许阿姨也是这样的性格,但是在各种压力和巨大差异磨合下,那一点喜欢早就消磨完了。父母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吧,没必要一直为了孩子牺牲,我就特别怕他们说一切都是为了我。”
易时不擅长聊天,也几乎没有和人这样坦诚聊天的经历,更不会开导人。贺昭洋洋洒洒说了一堆,他几乎插不进话,不过,贺昭看起来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贺昭停下来的时候,他想过问他为什么明明想得这么通透、把话说得这么洒脱,最后却又惆怅地叹了口气。
为什么叹气?
沉默了好一会儿,易时还是没有问出口,只说了一句:“你能这么想很好。”
贺昭想说的话,应该会主动说出来。他虽然看起来不拘小节,实际上聪明敏感,很有分寸地从不僭越。能察觉到并尊重他人自我意识的人,本身的自我意识不会弱。
谁知,贺昭立即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叹气?”
易时突然有点儿想叹气,但还是问道:“你为什么叹气?”
贺昭揉了揉鼻子,终于把真正烦恼的事说了出来:“其实……他们,我爸那边对我很好,但也没有那么好。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了,因为我是儿子,我爸再婚后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虽然不会因此对妹妹不好,但他们确实有点儿重男轻女,觉得男孩才能继承香火。你知道吗?我爸妈离婚的时候,我爷爷就要我发誓绝对不改姓,还说只要我依然姓贺,就一如既往是他的孙子。就……他们给的爱不是没有条件的,而且理由还这么简单荒谬,但是不管因为什么,他们又确实对我挺好。可我又真的时常觉得喘不过气来,我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家族牺牲我自己的人生,而且我很明显感觉到我跟我爸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也没有太多不愉快的经历吧,但就是感觉我和他永远都没办法相互理解更没办法和解,我有时候会想那就只能选择远离了啊,但是又没有那么容易。你能听明白我说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