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你自认得道,纸上畅论天下事,字字句句‘为天下好’便觉自己有生杀他人之权。可世间岂止读书人有道?那世间未有文字、甚至无孔孟之时,先人何以扶持至今?”
乐修篁一怔,夏洛荻将他的著作翻开来,道
“百姓勤耕织,官吏罚善恶,这不是道?”
“将士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也不是道?”
“哪有那么多道,天下人为求身家存,为求四海和,故而日日耕作,故而保家守国,这本就是摆在你面前、你却视而不见的道!”
夏洛荻每说一句,就将乐修篁的著作撕下一把,到最后,往上一抛。
白纸飘舞着落下,昔日被她所奉为圭臬的教条文字,此时此刻一文不值。
穷极一生的治学心血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在眼前漆黑一片的棋盘上,乐修篁那恍如封冻了几十年的沉静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很清楚夏洛荻曾彻底接受过他的学说,她和朱瑶兮那种“天下一切当为我死”的绝对私心相反,她可以做到“公心”的极致,只消把人性抛却,就是最完美的圣人。
“你曾认同的……”乐修篁缓缓道,“我们要彻底改变这王朝独尊的世道,推崇圣贤以治世,为的是让往后千秋万代的百姓能不再受一家一姓的昏聩之主所祸……”
“是,我认同,我认同的是以我残躯换千秋清平,而非残害百万黎民而换取的一场空梦,而你就是那个发梦的疯子。”
“不明是非,不晓善恶,凭着读了两本书自以为晓得世间万理就敢轻贱人命,什么读书破万卷,读的废书!做的废人!”
废人。
乐修篁耳中一阵嗡鸣,片刻后,几声稀稀落落的拍掌声在身后响起。
新来的禁军左右让开,朱瑶兮一袭如新嫁娘般的火红宫装,不知何时踏入了藏珠殿里。
“老师,我早说过,师妹是无法劝服的,独你偏心她。”朱瑶兮理着手腕上的金饰品,随意道,“与其争论这些虚无大道,倒不如回头看看,我手上可是劫材已满,唯欠老师一阵东风相助。”
言罢,门外隐约站着薄有德的身影,正恭顺地等着乐修篁跟他走。
乐修篁似乎有些失神,并没有回应朱瑶兮的话,起身缓步离去了。
藏珠殿里只剩下朱瑶兮和夏洛荻。
“看来你是真生气,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乐氏门庭所教,谋士第一,先怒者先败?”朱瑶兮走到棋盘边,随手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正中央。
夏洛荻瞥了一眼门外,道“内阁里有你的人,才让你控制了宫闱?”
“是我控制的吗?”朱瑶兮挑起唇角,道,“明明是贺阁老和先帝要复辟,我只是个被他们胁迫的弱女子罢了。”
“帝江关回京不过五日路程,你便不怕封琰回来一并把你们清算了?”
“我当然怕,但他回不来了。”朱瑶兮玩着棋子,道,“现在看出来我是什么布局了吗?”
夏洛荻默然,良久,她缓缓道“调虎离山之计。”
这场布局从霞州就开始了,朱瑶兮高调出场,故布迷障,中间几场布计,包括那种种讨嫌的行为,为的就是当一个靶子把封琰和夏洛荻的目光全数聚在她身上。
有灯下黑一说,当一个人太过备受瞩目,她身边就很容易被忽视。
“北燕放出先帝的消息,让我们误以为危机在帝江那边,实则封逑早已被送到了魏宫中藏起来。”夏洛荻道,“接你回京时,一路上你的一切都几乎被我翻遍了,你在京中接洽的人我也着人盯着,你是如何把先帝那么大的一个人送进宫却无人察觉的?”
朱瑶兮看着她笑,道“猜不出来,你就可以死了。”
夏洛荻似要抓起一枚棋子,手刚碰到棋篓时,蓦然一颤,棋篓掉在地上,白棋散了一地。
“奉仙夫人。”
封逑不是跟着朱瑶兮来的,他早在朱瑶兮抵京之前,就随同北燕和亲的使团进京了。而在那期间,西陵公主的乳母奉仙夫人与德妃斗气摔断了腿,闭门调养……闭门调养的根本就不是奉仙夫人,而是封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