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时泱君无戏言,从这以后果然时常出宫来看陆文远。可陆文远是个十分谨慎的人,听得他放出话说要常来府上,便每日都有所准备,不但叮嘱府中家丁要对这位“黄公子”恭敬周到,自己也整日官服不离身,以便随时应付他的到访。
朱时泱来了几次,起初见到他衣冠整肃,礼节周到,还很高兴,但渐渐就觉得有些无趣,只因陆文远衣冠虽整,却少了平日里居家的闲适随和,礼节虽周到,却多了几分疏远。
朱时泱来他府上本就是为了闲谈散心,舒解寂寥的,却反而被他弄得比上朝还要紧张。朱时泱有些无奈,明里暗里提点了几次,他却又全听不进去,一时便只想不出个办法来要他不必如此。
这一日,京城里下起了绵密的春雨,宫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却阴沉得并不压抑。御花园里的松竹杨柳因着这般水洗而生发出几分新绿,映着四周的金瓦红墙,显得娇嫩欲滴。平日里沉闷的紫禁城也被这场春雨压下浮躁的气息,迎来了几分清新的禅意。
朱时泱午睡起来,召了几位前朝大臣在乾清宫正殿议事,议事已毕,已是日暮时分,朱时泱觉得有些头疼,便信步踱出大殿,站在雨檐下观赏起雨景来。
雨中的殿宇楼阁尤其秀美,在通往乾清宫的官道上,偶尔会有叶片大的□□“啪嗒”一跃,游进路边的水洼中去。春风一改往日的暖意熏人,平添了几分秋日里才有的清凉,吹在面上使人神清气爽。朱时泱站了一会儿只觉身心舒泰,便站在雨檐下越发不肯走了,连衣摆被雨丝沾湿了都浑然不知。
桂喜也许是见他在殿外呆得太久,从宫里取了一件大氅来,轻悄悄地凑上前去问道:“天儿太凉,皇上要不要披着点?”
朱时泱看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桂喜便只好抱着衣服退到一旁。朱时泱独自出神半晌,却突然打了个激灵。桂喜以为他冻着了,连忙上前要替他披上大氅,却见朱时泱回过头来,双眼亮晶晶地吩咐道:“快替朕换一身衣服,朕要出宫去。”
桂喜闻言大惊,失色道:“皇上,外头还下着雨呢,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朱时泱微笑道:“朕当然是要出宫赏雨去的。”
桂喜听着愈发不可思议,不禁脱口道:“这天都黑了,皇上赏的是哪门子的雨啊?您晚膳都还没用呢。”
朱时泱沉下脸道:“放肆!说话愈发没规矩了。朕要你做什么你去做就是,净提那些没用的作甚。”
桂喜情知多说无益,连忙闭上了嘴。伺候着朱时泱换过一身常服,想着外头天雨路滑很不放心,便比平时多抽调了几个锦衣卫随行保护,并暗中吩咐他们随时随地回报皇上行踪。
朱时泱领着一行人走在京中的街道上,此时夜色已然四合,街上行人稀疏,只有脚踩积水的啪嗒声将这本就寂静的夜衬得更加幽静。雨点打在头顶的油纸伞上,顺着油滑的伞脊连绵而落,不一会儿就将衣服打湿了,白日清凉的风吹在身上也有了几分寒意。朱时泱却全不在意,只一路脚步轻快地向前走。
随行的锦衣卫们本听说皇上是出来赏雨的,可如今看他却更像是在赶路,一时人人摸不着头脑。
朱时泱却是心中了然。原来他自傅潜一事之后,已经渐渐意识到自己对陆文远产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感,因此寻尽了一切机会要拉近与陆文远的距离。可那陆文远偏偏不遂他愿,无论朱时泱何时到访,都是一副整衣肃冠的模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朱时泱不想看他这样,倒是对他当初在傅府里身着常服的模样颇为想念,因此一直想着如何能再见一次。
方才在宫中赏雨之时,朱时泱突然灵机一动,想到现下天色已晚,又兼阴雨连绵,陆文远说不定以为自己不会挑这种时候出宫,已然放下了防备呢。朱时泱越想越觉有理,随即决定逆常理而行,出宫探望陆文远。
如今朱时泱走在京中的街道上,也觉自己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但却并不后悔。一行人默默走了盏茶时分,陆府的大门便出现在了眼前。朱时泱上前扣了扣门环,便有一位家丁出来应门了。
朱时泱心绪极好,虽然身上都已湿了,但仍带了三分温和的笑意。这般清朗的眉目甚是少见,开门的家丁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招呼道:“哎呦,这不是黄公子吗?快请快请。这大冷的天儿……”一边将朱时泱往里让,一边忙不迭撑开手中的油纸伞,严严实实地遮在了他的头顶上。
朱时泱进到院中,身后的锦衣卫们也跟着挤了进来,那名家丁一见这么多人,从旁边厢房里又喊出了一名家丁,吩咐道:“快去禀报老爷,说黄公子来了。”
朱时泱来此本是要看陆文远寻常装束的,只怕家丁提前禀报,会让他有所准备,连忙出言制止道:“本公子与你家老爷相熟,就不必禀报了。你将我这些手下安顿好住处,我自去寻你家老爷即可。”
那名家丁起初有些犹豫,但想着自己本是这位公子从城南挑来的,他也算是自己的半个主子了,便答应了一声,帮着锦衣卫们安排住处去了。朱时泱乐得清静,一个人撑着伞往府邸深处走去。
陆文远住在府中的第三进院落,朱时泱一路轻车熟路进来,只听得雨落荷塘,淅沥有声,整间院落格外清静,仿若真的到了烟雨蒙蒙的苏杭一般。厢房门窗紧闭,但从中扑出的灯火却将门前的地面照得通亮。轩窗上映出一人清瘦的侧影,正在低头细阅手中书卷。朱时泱在暗处撑着伞贪看半日,终是迈步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