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便被夺走了。而皇舅只是向她微微一笑,那张脸癫狂却也容光焕发。
“埃莉!”那个青年这么唤她,将她的头扳回去,去蒙她的眼睛,“不要看。”
指缝间漏进光与火的热气,埃莉诺能看到的只有青年半边脸。他再次露出似笑非笑的别扭神情来,深沉的眼眸因光线作弄微微泛紫。
埃莉诺再次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是在四天后。
天边依然不见雨云,灰黑的烟气再次向天空缠绕攀升,燃烧的却是旧皇的寝殿。
皇帝还在失火的宫殿里,但火势太大,神官都无能为力,至多用符石确保其余宫室不被波及。于是这一日的云宫便出现了一副异常诡异的情景:
人群渐渐聚拢,注视着火焰将如蝶翼般舒展的宫殿蚕食为蛹,没一个人说话。摧枯拉朽,香柏木大门与窗棂倾颓,爆破的轰响此起彼伏,像送皇帝登临渡船的鼓声。
这场火烧进深夜,余烬幽火映照出残存的石柱,像秃鹫饱餐过后弃置的猛兽骨架。
埃莉诺回头,才记起母亲在宅邸静养,父亲嘱咐她如果有事到西角门找人接应。
身边的人突然间都跪下了。
“托尼?”她喃喃,随即明白过来,双膝也向下沉,“不,陛下。”
石板还喷吐着艳阳的热气,埃莉诺一个激灵。安东尼斯将加冕为新皇,那么她……也就会成为新皇后。这是她出生前就议定的事,她自记事起便毫无异议地接受,如接受太阳将东升,月亮将西落,潮水会在疯涨后退却。
无星无月,发光的只有废墟里的暗火。安东尼斯俯视她,埃莉诺竟然生平第一次对这位表哥产生了敬畏的情绪。而在这敬畏里,又掺杂着一丝她都不明白的厌倦。
他红艳的嘴唇笑也似的动了动,唇线却最终绷回去。而后他开口了,以堪堪彻底告别少年时光的青年人特有的沙哑语调:“主父见证,埃莉,埃莉诺,埃莉诺·提奥朵拉·夏特雷,我与你的婚约于此时此刻起作废。”
埃莉诺竟然很平静。她的情绪已经在圣殿与弟弟的骨骸一起燃烧殆尽。
安东尼斯看着她,终于笑着俯身凑近,摸摸她的头发。那动作一如往常地温柔轻缓,与她耳语的口气也平和无波:“一小时后,我会下令搜捕你全家,是姑母纵火烧死了父亲。”
“不,不可能!”
他却已然抽身离开,没听她辩解,没多说一句,没回头看一眼。
埃莉诺挣扎着爬起来,向西角门狂奔。
午夜前艾斯纳近百座钟塔齐齐哀鸣,宣告旧皇薨逝。唯一的继承人安东尼斯哭得双眼红肿,当众下令追捕旧皇同父异母的妹妹克里斯蒂娜,但背负弑君嫌疑的公主殿下早已举家逃出新月湾。
安东尼斯在塞坎达斯等数位将军的支持下加冕为皇。
仿佛是神启,艾斯纳当日大雨倾盆。皇帝大赦帝国全境,克里斯蒂娜、她的丈夫查理·夏特雷和他们的女儿埃莉诺也从通缉犯成了终生不得踏足帝国的放逐者。
离开云宫时埃莉诺从角门乘着驴车匆匆逃离,那坡道陡而荒凉,只在第一个拐角处有一株橄榄树。
而十年后,她坐着米哈尔准备好的软轿,慢吞吞地从正门登上云宫。
雨已然停了,天却没放晴。轿子就像走在云海里,即便下一步是深渊,在坠落前都不可能察觉。埃莉诺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个荒谬却也切实的念头来:前方目的地可能并非云宫正殿,而是处刑场。
十二岁时她看不明白,但之后从父母和旁人的只言片语中、以及母亲藏起的那封密信里她拼凑出另一面事实:安东尼斯是旧皇的第一个孩子,父亲未老他已成年,几个兄弟却一个接一个遭遇意外。旧皇虽然疯疯癫癫的,清醒时却是个老练的政客,对长子猜忌已久,不止一次发话要传位给外甥。而就在那比噩梦更可怖的那一天前,旧皇对安东尼斯的态度骤然改变,在筵席上笑吟吟地夸赞他不辱科穆宁之名。
安东尼斯向来能言善辩,不止一次与父亲口舌相向,丹尼尔出事时他却缄默。而与克里斯蒂娜共同买通御医给旧皇增加罂粟蜜剂量、串通云宫总管纵火的人,正是安东尼斯。
埃莉诺不知道安东尼斯如今对她究竟抱有怎样的感情,但她能给他的只有恨意。
把弄着轿厢靠垫的流苏,埃莉诺低低问:“阿默斯?”
“我明白,”阿默斯态度难得严肃,话锋一转又戏谑起来,“安东尼斯究竟是什么样子?你对他的记忆一直严防死守,我都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