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这个字眼触动曲元德心弦,只见他眉头一皱,手上的书卷有规律地轻磕桌角,良久,他才若有所思道:“懿儿可曾提及遗嘱上写了甚么?”陈氏不知想到甚么,面色一沉,皮笑肉不笑道:“老爷难不成是想知道,阮家姐姐可有只言片语留给你不曾?”“老爷若想知道,去问你的好女儿便是。”陈氏冷笑,“只是她若拿出遗嘱要全部财产,你这个亲爹,给是不给?只怕骑虎难下的是老爷,倒不如先把东西交与我这做主母的,公平分了才妥当。”陈氏聒噪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嗡嗡不停,令人心烦。曲元德目光似箭,冷冷盯着陈氏,“闭嘴,蠢妇。”他极少动怒,可一旦发作,却教人胆寒。愚妇只看得到眼前的利益,却不知其中暗含玄机。曲元德关心的是,妗秋是否将曲家的命脉和盘托出,写于纸上了?他眼底深如寒潭,余光瞥见陈氏还在身旁,不动声色收敛起了情绪,淡淡道:“好了,方才是我不好,夫人莫往心里去。懿儿既然有遗嘱,你便寻个我休沐的日子,叫她去禄安堂好生说说。”这话似是而非,既不像答应给陈氏,也不像要还与清懿。但陈氏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离开书房时,已然月上中天,陈氏按捺着火气,面色阴沉。“张嬷嬷。”她一路疾行,一面吩咐道:“事不宜迟,趁着老爷口风松了,快快打发人动手。”—夜半时分,万籁俱寂。流风院的一处厢房内,有人蹑手蹑脚潜入里间,取走藏在箱底的账簿,又替换上一本重新放回原处。借着夜色的掩映下,她轻手轻脚合上门扉,飞速跑过小道,将要出院子,却被紧锁的大门拦住。来不及思考平日不上锁的大门,今日为何锁上,主屋里传来丫鬟起夜的声响,再慢一刻,她便要被逮个正着!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极细微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传来:“姐姐,我来了,你将账本扔过墙来。”接应的人总算来了!她立刻顺着那人的指令行动,待那人稳稳接住账本跑远,她才意识到,那丫头好像是……清兰姑娘身边的梨香。清兰◎妹妹哭鼻子啦◎蘅香院位置偏僻,占着偌大的曲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天边初露鱼肚白,时辰尚早。梨香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手里捧着洗漱用具推门进屋,预备伺候主子。刚一踏进门,梨香就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哪还有半点困意。本该在睡梦里的清兰,此刻穿着雪白的中衣,呆坐在梳妆台前,双眼无神,面容憔悴。梨香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定了定神,试探道:“姑娘这是起了大早,还是一夜没睡?”良久,没人答话。清兰维持着抱膝的姿势,一动不动,只余一道虚浮的声音,“梨香,大姐姐对我这样好,我是不是做错了?”梨香一愣,旋即叹了一口气,上前揽住清兰的头,任她靠在自己怀里,“好姑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姑娘是嫡女,有亲哥哥亲妹妹,还有浔阳的外祖帮衬,她甚么也不缺。故而,她予你的好,不过小恩小惠。姑娘可感念一时,却不能被它绊住手脚。”“况且……”梨香欲言又止,“之前在国公府寿宴上,大姑娘并未出头替你说话,反而是四姑娘人小胆子大,误打误撞帮姑娘解了围。”“姨娘并非你生母,老爷也从不过问你,太太又是那样利害的人物。你的一生那般长,总要为自己谋划才是。姑太太明摆着看上了大姑娘的嫁妆,怕是过不了多久,大姑娘就要进程家门了。”清兰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泪水盈于眼眶,她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让它落下,“倘或我也是嫡女,是不是也能嫁给奕表哥?”梨香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姑娘,如今正是恰当时机。咱们只是暗中帮了太太,倘或能成事,由太太统管钱财,她从指缝里漏一星半点与你,也能谋个好去处。倘或不成,咱们也没损害,无非是眼巴巴地瞧着大姑娘带着丰厚嫁妆去国公府。两相权衡,端看姑娘您是怎么选的了。”“嗯,我明白了。”清兰双眼通红。“姑娘晓得道理就好。”梨香点头道,“时辰不早了,我为姑娘更衣罢。太太早早打发人来叫哥儿姐儿一齐去禄安堂,今个儿……怕是有大事了。”清兰好似还陷在某种挣扎的情绪里,呆呆愣愣地点头,顺从地任梨香摆弄。去禄安堂的路上,清兰恍恍惚惚,她心里无比清楚,太太这是得手了,挑着今日发作。脑海中像有两个小人拉扯着她,令她纠结万分。一个小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忘恩负义,如果还有半点良心,就去给大姐姐报信!而另一个小人却甚么话也没说……只是化作了程奕的模样,温柔地对她笑。她知道,即便是帮了太太,她一介庶女,能嫁给程奕的希望仍然渺小。但是,如果任由大姐姐坐拥丰厚财产,她更是连最后的念想都湮灭了。梨香:“怎么心不在焉的,想甚么呢?姑娘。”“没甚么。”清兰从思绪里抬头,眼底的犹豫已然消失,她缓缓道,“你方才说得对,我总要为自己拼一回。”虽不知一向懦弱的二姑娘,缘何今日这般果决,梨香却乐于看到她身上的变化。穿过一道游廊,正好路过书房,清兰还在想着心事,一抬头,却陡然令她眼前一亮。“父亲!”前头正是今日休沐的曲元德,他正从书房出来,瞧见二女儿,适时摆出慈父的笑容。“是兰儿啊,这是往你母亲那去?”“是,我正要去给母亲请安。”清兰乖巧答了,她觑着曲元德疏离的神色,不愿放下这个难得与父亲谈话的机会,刻意挑了话头道,“我姨娘近日缠绵病榻,常常念着父亲呢,若能得父亲的探望,想必身子也能好上不少。”曲元德淡笑着,却不应她的话,只说道:“既病了便去请郎中,不必拘着银钱,若不够,只管同太太说。”这样的场面话,清兰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父亲说话温文尔雅,一贯的慈父模样。可她知道,她这个庶女之于父亲,如同猫儿狗儿一般无足轻重。起初还不解,直到三年前的一次偶然,她不小心撞见了府中老仆闲聊,提及她并非是四姨娘亲生,而是父亲背着当时的夫人阮氏在外与青楼女子所诞下的孽种。那青楼女子据说是父亲的挚爱之人,可阮夫人却不能容忍,强行去母留子后,她被抱回府中交由当时并未生育的四姨娘抚养。清兰还处于孺慕母亲的年岁时,不知四姨娘为何待她这般冷漠。皆因四姨娘抢她来,是为着替不能生养的自己挣一份宠爱。却不成想,她这个女儿不仅不能带来父亲爱屋及乌的垂怜,甚至更添几分疏远,越发不踏足蘅香院了。受尽苦楚时,清兰总是忍不住想,若是传闻中她那位父亲挚爱的生母还在,她是否不用活得这般小心翼翼?今日也不知是受了甚么鼓舞,清兰觉着自己生出几分勇气,心里想着甚么,也就照实说了,她抬头看向曲元德,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我……很想知道我的生母是甚么样的人。如若她还在世,父亲会更怜惜女儿吗?”她的话没能得到想象中的勃然大怒或是哀戚伤感,曲元德甚至笑容都没变一分,语气慈和道:“莫要听外面的流言,免得伤你姨娘的心。好了,时候不早了,我还有要事,你快去你母亲那罢。”“……是,父亲。”清兰失落地低下头,刚转身,又听到曲元德叫她,她欣喜地回头,以为会是一番肺腑之言,却只听他问道,“懿儿今日也去禄安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