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青春不再,眼底却有小女儿家的情态。想必,老国公在世时,是真的待她如珠如宝,才将她养成这样单纯的人。相扶到老的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先走,活着的那一个总要承担痛苦。可老太太又是多么幸运,得了痴病,反倒将那份沉痛忘却,只余一星半点儿的回忆不时逃逸出来,得已让此刻的清懿,感受到那份真心。“说好要死在我后头,却留我一人在世上孤零零的……”没头没尾,老太太雀跃的神情又黯淡下来,说话有些含糊了,像陷在某段回忆里,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懿儿见笑了,我家老祖宗有些痴病,一日里常有时辰犯病。”一道温和的女声伴随着笑意传来,来人衣着华贵,形容端庄,正是曲雁华。“见过姑母。”清懿起身行礼。曲雁华忙上前笑道:“你我姑侄,不必多礼。我还得多谢你来,讨得我家老祖宗的欢心呢,我家的孩子都不曾有哪个像你似的得她珍爱,难得你入了她的眼,可不要早早家去,在这好生陪陪老人家才好。”她一面又问了清殊在学堂的境况,一面吩咐下人妥善看顾清殊,直把慈爱的模样展现得淋漓尽致,教人挑不出错来。清懿笑道:“有幸与老人家投缘,自是愿意相陪的。我见老祖宗便如见我外祖母,再没有更亲近的。”“那真是极好的。”曲雁华又你来我往寒暄片刻,绕了半盏茶地功夫,才状似不经意道,“方才听老太太中意你做媳妇,这话乍一听不觉着,细想却也有意思。”“好孩子,你如今家中也没个主母替你筹谋,陈氏虽有个母亲的头衔,却不是真心替你想的。你父亲一个男子,更无法插手内宅事。”曲雁华眼底透出几分情真意切,“姑娘韶光易逝,我这做姑母的不怕你嫌我啰嗦,少不得要替你想。这些日子我也曾留意京中才俊,倘或能得个好的,教你安稳一世,我也有脸面去见我阮家嫂嫂。”“可我冷眼瞧着各府里的哥儿,竟觉着没有一个合适的。家世好的难免傲气,怕给你委屈受。家世太次,又恐你心里不乐意。我家懿儿模样性情都是拔尖儿的,断不能配个庸人。”曲雁华道,“因我这私心,便难挑个好的来。女子嫁人,所求不过吃饱穿暖,婆媳和睦,夫妻恩爱。顺着这条藤想,我越发没思路,如今被老太太点拨,我才明悟了!”清懿笑容浅淡,垂眸喝茶不言语。曲雁华是个算计浸透骨子里的人精,瞧见清懿现下的神色,不消多说一个字,她便忖度出了意思。一时间,曲雁华眼底心思急转,笑容却半分未变,仍像揣了一副菩萨心肠道:“懿儿,你小人家脸皮薄,倒也罢了。我自认掏心掏肺,也没甚么不能说与你听的。”“一则,我自承你母亲的情谊,倘或没有阮家嫂嫂的提携,我必没有今日造化。故而,我想将这恩报在你身上,若你们姊妹有了着落,我心里额安稳。”曲雁华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我想着,你去哪家做媳妇都难免有磋磨,唯独来我这,我是你亲姑母,必不能苛待你。再有我公府虽不如从前,却也能保你富贵不愁。”“更何况,我奕哥儿说是个愚钝人,却也有几分好人品。配你差了几分,但胜在为人善良,日后必会悉心待你。这也算全了你娘的心愿。”曲雁华沉默许久,眼底竟泛起泪光,“若说私心,我确然有。你生得这样好,我不忍你受委屈是真,想你做我家媳妇也是真。我的私心,便是不想你这样的好孩子去了旁人家。”一番温言软语,如泣如诉,倘或真是个不知事的少女,怕真要信了这副衷肠。煊赫的公府富贵,人品样貌拔尖的郎君,婆婆还是自个儿的亲姑母。任谁听了,都要被诱人的条件说动了心。清懿淡淡望着茶盏里漂浮的茶叶,目光却悠远,不知飘向何处。上辈子,若是在她孤苦无依时,曲雁华也曾有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她也愿意信几分所谓姑母的真心。可惜的是,那份寒微时的援手,一次也不曾有。于是,曲雁华只见那个温婉柔弱的小姑娘,眼底没有半分动容,甚至笑意只维持一贯的虚假弧度,淡淡道:“我自觉蒲柳之姿,配不上奕表哥。”倘或没有曲雁华前头的铺垫,那么这句客套的话,倒也算不得甚么。可现下有那番掏心掏肺的游说打底,这一句敷衍的拒绝,便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曲雁华的脸上。涵养如她,一时笑意也僵住半晌。这样丰厚的条件,这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游说,竟会受挫。眼前的姑娘,是真蠢笨,还是另有图谋?短短一瞬间,曲雁华心念百转,又恢复了言笑晏晏的模样,自如地岔开话题。清懿低眉浅笑,顺着她的话头应和。好似一个真正的小姑娘,从不知拿捏话语主导权,只晓得傻乎乎被套话。曲家两代女儿,一成熟风韵,一青涩柔美。微笑的假面下,藏着如出一辙的冷漠算计。在这一刻,倒真像亲姑侄。-话过晌午,清懿告辞。知道今日的试探不会有结果,曲雁华也不强留,只礼数周到地送她出门。姑侄俩并肩行到两株紫藤旁边,紫藤缠绕而生,其中桃色的那株养得花朵累垂,生机盎然。身旁那株银藤,却气息奄奄,将要凋零之相。将要出月亮门时,清懿忽似有感而发道:“早先听赵妈妈说,姑母府里有两株名贵的紫藤,一唤作红玉藤,一换作白花紫藤,想必就是这两株了。”“有甚么名贵的?不过是死物,得个野趣罢了。”曲雁华笑道:“虽是死物,养起来倒费劲得很。如那株红玉藤,习性霸道得很,挤得那株银藤没了生气。”清懿似是好奇,蹲下来看了半晌,回眸笑道:“看根茎,白花紫藤才是这里的主子呢,可叹这红玉藤竟借银藤势,长得这样好。”“原是银藤的恩情,却不成想,红藤丝毫不念旧情,为一己之私,连活路也不给银藤留。”清懿道,“现如今,竟是连银藤这个恩主最后的生机也要霸占了。”“姑母。”清懿笑着看向曲雁华,缓缓道:“你说,世上可有如红藤这般忘恩负义之人?”好半晌,空气仿佛凝滞,沉默蔓延开来。曲雁华的笑容逐渐消失,眼底微光尽敛。无人将话说透,却又像把一切摆在台面上。良久,曲雁华的冷色渐收,谁也不知她在短短数息间,想到了甚么。只见她又将那副春风和煦的面具戴上,温和道:“姑母听不明白懿儿的话。”“银藤之命已是定数,聪明人该朝前看。”一声轻笑,清懿目光悠然,唇角微勾:“定数吗?我看未必。”作者有话说:蠢作者随便起的名字,自己都搞混了,在捉虫17岁的表哥是程奕9岁的表弟是程钰呜呜呜,请读者小天使们帮我记住还会有二更,明天要上学上班的宝不要等,早点睡哟枕梦◎姐姐被表白啦(二更)◎曲雁华是个极要面上锦绣的人。二人之间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暗潮汹涌,她却偏能若无其事,甚至十分周到地打发婆子送清懿回去。才行至上回那处“留芳庭”,却不料,又遇上一人。那人一身月白锦衣,立在廊亭前,夏日湖面有温热的风轻拂,吹得他袍角微扬,端的一副清隽的好模样。他像在等人。许是心内怀着万分的期待,于是即便孑然一身,也不显得孤单。清懿原不想惊动他,只待悄悄离去,身旁的婆子却出声道:“奕哥儿缘何在此处?”那人回头,没来得及答话,一眼便瞧见清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