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被他刀子般犀利的言词噎得一愣,不禁冷笑道:&ldo;你好一张利口,难怪崔善对付不了你,天大的罪过,被你轻轻一句话抹得一干二净,如此说来你什么罪都没有,有罪的反倒是我这个太子了?&rdo;
魏徵微微一笑:&ldo;其实事情本来便没有那么麻烦,殿下与先太子逐鹿大宝,殿下心狠手毒,捷足先登。俗话说成者王侯败者草寇,不过是这么回事罢了!如今朝廷大权握在殿下手中,规矩便要由殿下来定立,给个把人定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又有什么好说的?魏徵起于乱世兴于草莽,先后追随数位主公,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殿下何必再把魏徵叫到这里来假惺惺以示公正呢?殿下的手段再高明,能够遮住天下人的眼睛么?&rdo;
李世民被他说得满面怒容,却紧咬着牙关说不出话来。魏徵的话明彻犀利一针见血,让本来就心中不安的他根本辩无可辩。其实他大可大大方方认可魏徵的话,然而他毕竟不是出身草莽的山野无赖,家族高贵的出身以及幼年受教的耳濡目染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德审视。在紧要关头,他确能够不顾一切拼死一搏,但一旦事情过去,他终归还是摆脱不了自己的心障。
沉默良久,他嘶哑着声音问道:&ldo;你如此冥顽不灵,可知已将全家老小置于必死之地?&rdo;
魏徵闻言淡然一笑,道:&ldo;魏徵平生所学,非儒非道,乃是实实在在的帝王之术,习此术者,位列三公显耀台阁又或是名败身死祸灭九族,均是极寻常事。先太子已去,魏某一生功业已付诸流水,又何在乎一族的荣辱前程?&rdo;
李世民冷笑道:&ldo;对家人如此无情,你魏玄成也真可谓天下第一忍人!&rdo;
魏徵冷冷瞥了他一眼,略带讥讽地道:&ldo;不敢当,魏徵自问还没有为了天下自残手足的心境修行,殿下比魏徵强得多了!&rdo;
李世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咬着牙道:&ldo;你魏徵也不是善男信女吧?这些年来,你所辅佐的太子殿下是如何对待我的?我在前方浴血奋战东征西讨,他在长安养尊处优坐享其成,还时时不忘在父皇耳边吹风捣鬼,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我常年在外,连自辩澄清的余地都没有。他不说体谅我这个弟弟的辛苦也倒还罢了,却时时刻刻想着致我于死地,这难道也是仁德之人做的事情?我为大唐江山流血流汗,他为了皇帝宝座昧着良心在背后放我的冷箭,这便是建成的手足之情兄弟之义?&rdo;
魏徵冷冷注视着李世民,一语不发。
李世民气吁吁道:&ldo;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不否认反驳?&rdo;
魏徵笑了笑:&ldo;殿下所言,都是实情,魏徵为何要反驳?&rdo;
李世民一愕,却听魏徵缓缓说道:&ldo;千不该,万不该,先太子与殿下不该生在这帝王之家。兄弟情谊毕竟抵不过社稷福祉,天下纷乱久矣,百姓心向太平,庶民祈求生息。大唐亟待一位有道明君来匡扶社稷整理乾坤,殿下功高势大,于李家一姓而言是福,于天下苍生而言是祸。太子若不能独秉大政,则处处要守殿下掣肘胁迫,如此天下虽一统,却万难大治。魏徵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既然有志辅佐太子做一代明君,自然便与殿下势不两立!&rdo;
李世民晒笑道:&ldo;我实是不明白,你从何而知建成便是一代明君?&rdo;
魏徵哈哈大笑:&ldo;殿下何不直接问问皇上,为何始终不肯立殿下为太子?&rdo;
李世民愣了一下,笑道:&ldo;父皇坚持长幼之序,又鉴于前隋明鉴,再加上我那相亲相爱的兄长和弟弟天天为我说好话,自然以我为隋炀帝,这又有什么好说的?&rdo;
魏徵摇了摇头:&ldo;殿下所言虽不错,却偏而不全。一部史记,煌煌前汉两百年,究竟要告诉世人何样道理?古来皇帝谥号,开国皇帝谥&lso;武&rso;,继其位者谥&lso;文&rso;,这又是为了什么?盖凡于乱世开创新朝者,莫不以武事立国,所谓马上得天下,正是谓也。然则马上得天下,却不可以马上治之。刀箭能打下江山,却不能使庶民饱暖国库充盈,更不能令政治清明国势日上开创一代太平盛世。是以武将取天下而文官治天下,自古便是历代政治之本。殿下的赫赫武功虽然炫目,却也是生灵涂炭国库空虚的根本之源,海内不定,这一层自然不用多虑。然则皇上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与民休息致天下太平的即位人选,是故殿下的赫赫武功,恰好却是殿下丧失角逐大宝资格的根本原因。&rdo;
李世民闻言不禁啼笑皆非:&ldo;就因为这区区腐儒之论,你魏徵就能断定我若登基必是一个无道昏君?&rdo;
魏徵叹道:&ldo;殿下难为一代明主,缘由有三。殿下长于征伐,疏于政事,说起来虽能头头是道,却多是纸上谈兵,不识稼穑,不知疾苦,亦不晓治政之繁难琐细,虽欲励精图治,却万难入实,如此以想当然治天下,天下虽欲不乱,其可得乎?此其一也。
殿下久在军中,领兵打仗是天下最讲求效率之事,成败往往系于一发,靠的是令行禁止杀伐决断,靠的是统帅一言九鼎的权威,靠的是将士用命三军听令然而治国行政却恰恰相反,靠的是集思广益各尽其职,自古君王无圣人,始皇帝天纵之才,却历二世而亡国,孝武帝威播四海,晚年却朝政崩坏人民困苦不得不下罪己之诏,以一人治天下,虽仲尼复生不能为也;上古三代之治,前汉文景之兴,皆非一人之治也。故而盖凡君主独裁专断之政,必难持久,以众人治天下,盛世可期。殿下乃治军之人,独断专行,已成习气,改之难矣,军中若有人的怠慢将令,立斩之;朝中若有直臣,殿下又岂能容得?故此不以文韬而以武略治天下,天下虽欲不乱,其可得乎?此其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