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见宝玉低头不语,心知也不好强迫他。只预备过后问一问王夫人罢了。袭人本来心惊胆战了两天,服侍宝玉也是战战兢兢的,见宝玉也不再提把她赶出去的话来,心里也慢慢地安定下来。宝玉的性情,袭人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知道他天大的事儿,隔一夜也就忘了。虽然现在比以前服侍要小心了些,也不肯让房里的丫头轻视或者越过了她去,背了宝玉,隐隐地又拿出了未来宝姨娘的款儿。
这天忽然王夫人遣下来一个小丫头,找袭人过去说话。袭人吓了一跳,又想着以宝玉的性子,自然不会把自己房里的事情说给王夫人等人听,多半是王夫人有别的事情找她。于是先给了那小丫头十个大钱,哄她在门外先等着,转身来到宝玉的书桌边,捡那最近写过的一张字最多的藏在身上带着,这才匆匆地出了门,跟着小丫头往王夫人那里去。
袭人自是想不到,她选的那一张纸上,却是黛玉试写的那一篇八股文。当日黛玉不过给宝玉看了一遍,便信手撕了。宝玉记忆力出众,又深觉得撕了可惜,于是默下来,和自己平日写的东西混在了一起。谁知竟被袭人拿去邀宠了。
到了王夫人房里,王夫人一开口,果然是问的是宝玉最近的事情,袭人一路上早已打好了腹稿,于是便说了,随后又说:“宝玉近来比往日用功许多,可见太太平日的叮嘱起了作用,写了不少篇字。我虽然不懂,看他写的满纸黑黝黝的也觉得好看。”
说着,就把袖子里藏的那一页纸递了上去。王夫人也仅仅比袭人好上一些,大字识得一箩筐而已,拿在手里看了看,于是叫过金钏儿来:“给老爷送去瞧瞧。”她一听说宝玉最近用功了,就把之前打算问宝玉和房里的哪个丫头吵架的事儿忘了。又看袭人,只以为是她每天殷勤劝告,宝玉才开始用功的,不禁更觉得看她顺眼起来。
袭人在地下欲言又止,王夫人见她还有话说,就说道:“我的儿,难为你尽心劝他。要是还有什么事儿,只管说来。”
袭人连忙低着头说:“只是有一件事,宝玉如今爱读书了,我就想着,太太多劝他留在房里用功,少和姐姐妹妹们一起玩,旧日的毛病也就可以慢慢改过来了。”王夫人听了,觉得十分有道理,便说:“难为你想得周到。以后宝玉的房里有什么事儿,他和谁吵嘴了,你只管来告诉我。就是他不听你劝了,也只管来和我说。”说着,又让彩云去取两个银锞子来,赏了袭人,又叮嘱了她许多话,这才放她回去。
袭人得了赏,又见王夫人对她言听计从,心想只要再哄一哄宝玉,令他回心转意也就是了。因此觉得长出了一口闷气,回到房里,连晴雯的指桑骂槐也不计较,收起了赏银,还仍就到宝玉房里来服侍。
那边贾政得了王夫人送去的文章,一看是宝玉的字迹,再看文章,竟然是应制文章。他连忙捧到灯下,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只觉得虽然文笔还略显稚嫩,但文章中透出的风骨气韵已经是不凡,于是连连捋着胡子,只觉得贾家振兴有望,因此老怀欣慰,看宝玉就顺眼了许多。
到了正月二十一日,就是薛宝钗的生日了。王熙凤、王夫人与薛姨妈商量着,为薛宝钗在贾府里搭了一个小巧的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有昆腔(苏州昆山的昆曲,代表作有牡丹亭)也有弋腔(江西的,也叫高腔。最初以佛道故事为核心,下文西游记一戏就应该是弋阳腔的。)在贾府里摆了几席家宴酒席,贾府诸位女眷几席,薛家的一些女眷一两席,另外备些茶果点心。
这天一早,宝玉就来黛玉房里找她,恰巧黛玉和湘云正在准备祝贺宝钗生辰的礼物。宝玉笑道:“快些送去,吃了早饭就该开戏了,你们爱听哪一出?我好点。”黛玉笑着说道:“这会儿借着光算什么?你要是这样说,就特为我和云儿叫一班戏,我们俩只捡爱听的叫唱给我们听。”
宝玉笑着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让他们也借着咱们的光。”黛玉不禁扑哧一笑。湘云忽然记起来,说道:“宝姐姐生日过后,再有一二十天就是林姐姐的生日,我却不能在这里住那么长时间。明儿就要回去,等林姐姐生日到了,别忘了接我过来,我也好给林姐姐过生日。”宝玉记下了。黛玉、湘云和宝玉带着翠缕、雪雁往宝钗那里去,把给宝钗的贺仪送了过去,又说了几句话,才往贾母那里去吃饭。饭后就去入席就座,一人面前都有一个戏折子,是为了方便点戏设下的。
戏台子就设在王夫人的院子里,贾母带着黛玉、湘云、宝玉和迎春、探春、惜春等人坐在一间厅堂里,对面是薛家在京都的女眷。薛家的女眷推让了一番,薛宝钗便先往贾母这儿来。因为是薛宝钗的生日,贾母便让她先点。宝钗推辞不过,依贾母往日的喜好点了一出《西游记》,接着是凤姐。凤姐知道贾母虽然喜欢热闹,但是更喜欢插科打诨之类的笑话,于是点了一出《刘二当衣》。随后让黛玉点,有薛宝钗、凤姐讨贾母欢心,黛玉于是点了一出《牡丹亭》作罢。贾母也是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是宝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李纨等人。
那些小旦、小丑们各自急忙按戏扮上,一时间小戏台上忽然妖魔鬼怪一齐出来,忽然来了个小丑说笑逗唱,忽然有一对才子佳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贾母等人看得笑闹非常。一轮戏后,薛家的女眷又过来和贾家人客套几句,等上了酒席的时候才回去坐着。宝钗到薛家席上应酬了一番,又回到贾家的席上坐着。贾母便再让她点戏,薛宝钗于是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说道:“你只喜欢点这些戏?”薛宝钗说道:“你白听了这几年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黛玉忽然插口说道:“是一套《北点绛唇》吧?”宝钗不妨头被抢了话,只好点了点头,在贾母身边坐下了。宝玉因为离黛玉较近,便悄悄向她问道:“好妹妹,你也听过?不如跟我说说。”黛玉不动声色地悄声说道:“安静听戏吧,这出戏里的好处,你注意听就知道了。”
宝玉只得正襟危坐,也知道有外人在场,不好和众姊妹多说话的。果然不一会儿,那戏台子上就唱到了其中一支《寄生草》,黛玉悄悄拍了一下宝玉的手背,示意他细听唱词,只见台上唱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踏破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又沉浸在那唱腔韵律之中,且喜且叹。此时的贾府因为出了一位贵妃,正是富贵鼎盛,炙手可热的时候,薛宝钗本点这一出戏,为的是博宝玉另眼相看,既在自家亲戚面前有面子,又能让贾母、王夫人等人注意到自己。奈何被黛玉一句话就给岔开了,而且又看不出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番心思完全白费了。
酒席过后,王夫人等人又点了一回戏,桌子上的残羹剩菜都撤了下去,换上各色点心、果品,两家的女眷都并在了一排,众人接着看戏。贾母深爱那一个做小旦的和一个做小丑的,于是命人带进来,细看越觉得可爱可怜。于是问两个孩子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贾母命人拿些果子赏给她们,又另外赏了两吊钱。
凤姐儿看出那小旦的扮相与黛玉颇像,年岁也相当,只是当着外人的面却不好打趣的,于是抿着嘴笑不说话。这时那薛家人也有凑热闹,拿了赏钱要去打赏的。她们过来时,自然就把贾家的姑娘与薛家大姑娘比较,只见贾家并排坐着三位姑娘,都是极标志的,贴近老太君坐着的又有一个姑娘,年纪虽小,相貌却极为出众不俗。其中薛家一位媳妇才去打赏了小旦和小丑,细瞅了两眼,突然笑着说道:“我看着这小旦,活像老太君身边坐着的那位姑娘。”
贾母一听,顿时不悦起来,又不好这样落了客人的面子,其余人都是脸色不喜。凤姐儿本来因为外人在场,不好说笑的,哪曾想被这薛家人说了出来,只好出来打圆场:“想必这小旦是苏州人氏,是从林妹妹的家乡出来的。”贾母说道:“也是。她们苏州的女儿个个水灵,不比我们粗手笨脚的。”一边说着,一边担心黛玉的反应。她们素来知道黛玉是敏感又自尊心极强的,这样的羞辱旁人也受不了,何况是她?当下对薛家的好感就降下去了许多,连带薛宝钗、薛姨妈等也觉得气氛一冷。
宝玉、湘云等人知道黛玉脸皮薄,担心地连忙去看黛玉的反应,只见黛玉脸上一红,眼泪在眼中打转一圈,分明是受了大委屈,却又忍着泪珠儿,站起来向贾母行礼道:“我自小住在外祖母身边,却生的笨嘴笨舌,唱不来也演不来的,只恨不能效仿一回彩衣娱亲,令老太太开心一回。”凤姐儿连忙说道:“正是呢,可见老太太也心疼林妹妹。”
黛玉本来想着有外人在场,凤姐儿自然不会拿她再打趣儿,谁想到这薛家人却是不懂礼数的。尴尬难堪了一回,顾着大家礼数和贵族风仪,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只得出来把众人的脸面圆过去。她这边说完,只听老太太说道:“我这个外孙女儿从小在我身边养大。最最是招人疼的,又懂事、又孝顺,比亲孙女儿更和我贴心。”
众人连忙出声恭维,一齐把话题岔开了。贾母也不愿再多说话,只说是累了,于是薛家等人只好识相一一告辞。
薛家母女,薛宝钗与薛姨妈都难堪极了。好不容易费了两三年时间,才在贾家打下人情基础来,刚刚讨得贾母的欢心,却被自家的亲戚拆了台。薛姨妈连忙上前来,“心肝肉儿”地来哄林黛玉,意在老太太面前挽回些感情,只留着薛宝钗一人在那里送客。
黛玉既然已经在众人面前洗去了尖酸小气的恶名,这时候更不必再和这位薛姨妈计较了。在人前给了她面子,也就是给了王夫人面子,同样也是顾全了大家的面子。于是说“不妨事”“想来是无心的”,一面忍不住拿着帕子擦眼泪。薛姨妈只恨没有长出四张嘴,更觉得说不清了。转眼间众人都纷纷离去了,王夫人看着自家姊妹左右为难,想了想留了下来,拉着她去偏房喝茶。正说着宽慰的话儿,突然贾母所在的上房传下话来:宫里来人传旨了!
王夫人便匆忙带着薛姨妈、薛宝钗往贾母那里去。这一回来的是一个红衣大太监带着两个小太监,只听那大太监说道:“已故林如海的遗女是哪一个?”贾母、王熙凤等人连忙让出黛玉来,说道:“这就是了!”
林黛玉只得上前,重新行礼,只见那大太监展开圣旨,众人都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屏息静气,听那太监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巡盐御史林如海在任时克己奉公,于国家有功,特追封为文国公,林贾氏追封为国夫人。林如海之女,乳名黛玉者,孝心可嘉、且虽为闺阁弱女子,却有一番为国增才之心,深为皇后喜爱,特封为二品女官、绛珠县主,择日进宫谢恩。贾史氏、贾王氏抚养有功,各升一级,钦此!”
众人连忙拜谢,这边贾母便让人设香案,把圣旨请去供着。贾政便上前来和太监说话,那太监既是来宣布喜事,自然表现的分外随和,收了红包,又向贾政说道:“娘娘在宫里,也托老奴捎来口信,让政老爷不必拘着家里的姊妹们,省亲别院也不可荒废,让贵公子和众姊妹一同住进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