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金山扛着枪,有气无力,像没睡够的样子。他朝四下里看,山头一个挤着一个,一直挤到天边。他心里乱滋滋地嘀咕:&ldo;穷山恶水啊!可是还得在这里打仗。白日黑夜,走路,走路,走路,这么折腾下去,……&rdo;李江国,肩宽,高大,真是比宁金山高一头宽一膀。他也朝四下里瞭望。他觉得这起伏的黄土山头,真像一片大洪水的波涛。这波涛把窜在陕北的敌人都吞没了。他咧开嘴笑:
&ldo;这些个山头看来真够味。它够敌人爬啊!&rdo;
宁金山脚跟一靠说:&ldo;是!&rdo;
刚下过雨,空气清新。李江国鼻眼扇动,猛吸了几口气。
他觉得自己身体强壮,心情愉快;周围的山川,沟渠里的流水,随风摆的庄稼苗,看来都是亲切可爱的。他持着枪,挺着胸,扬起富于表情的方脸,瞭望远方。过了一会儿,又像在演戏台上指挥很多人唱歌一样,左手打拍子,脑壳摇动,压住洪亮的嗓门,低声唱道:
红旗呼拉拉飘喜鹊喳喳叫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打得好把敌人两个旅消灭掉胜利的消息人人都欢笑宁金山瞧李江国,他不由得羡慕起李江国那股旺盛的精力跟乐和的心情了。可他也吃不透:这多时,泥里滚水里爬,李江国的衣服烂得披一片吊一片了,鞋子开了眼睛,脚趾头向外张望,他为啥还那样乐和?宁金山的眼光跟李江国的眼光碰头了。他觉得他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宁金山不自在地笑了:&ldo;你呀,你总是高高兴兴的!&rdo;
李江国说:&ldo;嘿!你说话老是干巴巴的没有油水。我高兴,咱们连队谁又不高兴呢?你扳指头算算嘛:敌人在延安东北的青化砭丢了一个旅以后,赶紧把扑在延安西北安塞县的主力队伍拉回延安。敌人火儿啦,又要在延安东北面找我们部队决战哩。敌人十来万人,顺咸榆公路,绕了个大圈子,武装游行了十几天,走了四百多里,又扑了空‐‐没有找到我们主力在哪里。末了,他们灰溜溜地回到延安附近。后来,敌人驻瓦窑堡的一旅,朝蟠龙镇地区开进,去跟他们主力会合。咱们又在羊马河喊里嘎啦,把一旅全收拾了。羊马河这一仗,离青化砭那一仗才十八九天,离延安撤退才二十来天。多棒呀!宁金山,这么下去,敌人很快就要缴出伙食账的!&rdo;他思谋着,又说:&ldo;不瞎说,老战士最会捉摸上级的心思。……金山,照我看,咱们又快打仗了!&rdo;
宁金山的心扑通一跳,问:&ldo;当真?&rdo;
李江国说:&ldo;看你那副神气!我的话不灵验?你好大的忘性。羊马河战斗还没敲打起来的时光,我对你说:宁金山,不要穷嘀咕,敌人准会上我们的圈套。你那阵没吭声,可是我晓得你在心里骂我:嘿,李江国吹牛!事情到底咋样呢?还不是六个钟头又消灭他四五千名吗?金山,过去的事不提叙,不过你得好好相信咱们打仗的一套办法。要不,你就会走上邪道的!&rdo;
宁金山脚一靠,说:&ldo;是!&rdo;
李江国怪腻歪地说:&ldo;去你的蛋!一开口就&lso;是,是,是&rso;。对同志嘛,心里咋想口里就咋说。口和心不一致的人,准臭!&rdo;
李江国又唱起歌子来了。宁金山分明觉得:李江国那乐和的情绪,像电流一样传到他心里了。宁金山凭多年的当兵经验,看出了:国民党队伍瞎扑乱闯的蠢劲,是够瞧的。他思量:&ldo;人民解放战争,是一定会胜利的。再说,我也是四尺五的汉子,人家熬得我熬不得?&rdo;他觉得又有心劲了,可是,猛然像有一只大手又扼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眼,心又紧缩了。李江国唱:&ldo;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打得好,把敌人两个旅消灭掉……&rdo;他唱得那样高兴,那样不费力,不错,他宁金山就是在青化砭、羊马河战斗打罢,才相信人民解放军打仗的能巧。可是他也是在这几次战斗打罢,心里越发的着慌、烦躁、害怕。&ldo;对啦,这多时,敌人是消灭了不少,可是哪一次战斗不是刚打扫罢战场,又奉命转移呢!天老爷!运动战,运动战,差点把我腿把子运动断!&rdo;这一个多月的战斗生活中,让宁金山最忘不了的是:没日没夜的跟敌人在山头上打转转。敌人在这个山头上,我军在那个山头上。有多少回我军黑夜中行军,和敌人搅在一起,就用手榴弹、刺刀、枪托拚起来;饥一顿饱一顿,翻山过岭,打仗,摸黑夜,急行军,淋雨,疲劳,热,冷,血,汗,火……。
宁金山愿意走李江国他们走的那条路,但是像有什么东西拖住他的腿,他不能向前再进一步。尽管,这一步看来并不算远。
换了哨,李江国跟宁金山朝半山坡他们连队驻的庄子走去。
李江国指着一个挑担子的人说:&ldo;瞧,那是谁?&rdo;不等宁金山回答,他有根有梢地又说:&ldo;我敢打赌,一定是马长胜。
你猜,我为啥老远把能认出他?他的脖子负过伤,有点歪。&rdo;
他就那陈辈老百年的事统拉起来了:马长胜是在什么地方脖子上负伤的,当时的情况怎样,他表现的怎样勇敢。……
&ldo;是,是,是。&rdo;宁金山有口无心地点头应承。实在说,李江国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躁:&ldo;说的话比水还淡,真不知趣!&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