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战斗胜利之后,只要条件允许,陆遥总会亲自在战场之上巡行一番,一方面抚慰伤亡,另一方面也当场表彰作战勇猛的将士,鼓励全军的士气。:3w。比如陆遥如今的近卫统领、被托付重任前往洛阳的马睿,便是这般被提拔起来的。当日在濡源战场上,马睿身为一名普通骑兵,不顾生死往复攻杀;战后陆遥察看,亲眼见他胯下战马口吐白沫、四蹄打颤,掌中槊杆断折、长刀崩缺,就连浑身铠甲都被鲜血染成了赤红色……此情此景使得陆遥大为赞叹,立即就予以破格擢用。
今日也是如此,只不过他对那名独立格杀敌方大将的士卒着实好奇,因此当先往这个方向走来罢了。这一来便发现立下斩将之功的胡休,是个熟人。这样的豪勇之士,若果然能为己所用,自然是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只是如今的陆遥统领数万之众,麾下熊罴之士不计其数,胡休再怎么勇猛,毕竟及不上能够统领千军万马的将才。倒是这老卒言语口气甚大,似乎更有意思些。
那宋叔并不是多么晓事的性子,要不也不会在幽州军中多年蹉跎了。但眼看身边多人跪伏,如何不知道眼前青年是谁?他赶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行礼拜伏:“小人宋赫,拜见平北将军!”
“不必多礼。”陆遥虽然地位已经极高,却始终不习惯被这样的老人跪拜,他挥了挥手,让宋赫从满地泥泞中爬起来。随即看看宋赫满面风霜的相貌,再看看他的衣着服色:“宋什长年纪不小了罢。你是何时从军的?又是何时加入我军的?”
这个问题让宋赫愣了愣。他皱起眉头,露出思忖的表情,似乎很久没有想过自己的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道:“启禀将军,小人……小人自己都记不清是哪一年从军的了,只知道原本是在王乂王大都督的麾下,后来又跟着卫瓘卫刺史作战。再后来……兜兜转转在好几位将军部下当过兵,和鲜卑人、乌桓人打了上百仗。博陵公死后,小人所在的部队被您收编,小人按照您的军令前往蓟城演武,被薛彤将军看中了,提拔成了什长。再往后,就跟着您往南,杀到这儿来了。”
陆遥略吃了一惊。宋赫口中的王乂王大都督,乃是曹魏时的幽州有力大员王雄之子,大晋建国后担任平北将军、幽州刺史多年,直到泰始七年八月才告老还乡,让位于平北大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护乌桓校尉卫瓘。如果宋赫曾在他麾下作战过,那他至少在泰始七年以前就从军了。那是整整三十六年的边疆烽火、三十六年的戎马生涯!
大晋开国以来,各地边境从未真正安定,能在动辄起兵厮杀的北疆军中经历三十六年摸爬滚打存活下来,本身就已证明了这老卒的不凡。
陆遥向宋赫肃然颔首:“原来是老前辈了。从军三十六年,不易!陆某十分敬佩。既然经历过与胡族上百仗的厮杀,那确该有些对抗胡族骑兵的办法了。”
“是……是……”眼前的可是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啊!是我们这些大头兵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咳咳,至少还得再大上七八十级的上司!这样的大人物,对自己突然如此谦逊有礼,实在让宋赫有些受宠若惊。老卒见过太多战场上的腥风血雨,因此与胡休说话时颇有些倚老卖老的劲,但面对着陆遥,他真的太紧张了,嘟囔了好一阵也说不出话来。
庞渊得反应很快,这时候已拉着胡休立在一旁候命。眼看宋赫嘴拙,他从旁笑道:“主公,适才王延那厮突入军阵,来势汹汹,好在有胡休阵斩敌将,扼住了敌人的势头;另一方面,这位宋老伯所在的十人队力敌贼寇冲击,全队只有两人轻伤,也了不得啊。”
陆遥自然听得出庞渊为胡休请功的意思。但他自有主张,于是并不理会庞渊,依旧微笑着等待宋赫说话。
宋赫深深吸了口气,挺起胸膛:“说到对抗胡族骑兵的诀窍,那还是二十多年前,跟随卫刺史在草原上作战时学到的。草原上的东部鲜卑、中部鲜卑,还有那些乌桓人、扶余人,骑兵战法大同小异,都很有一套。但当时大晋的军队也不比他们逊色。我记得咸宁前后,鲜卑内乱,卫刺史趁机出兵草原。那一年里头,前后打了好几场仗,我们所在的百人队斩下鲜卑人首级三十余枚,自己只死了十几个兄弟。相比而言,这些中原贼寇的套路比胡人简单许多,小人便也有些勉强合用的办法。”
“哦?”陆遥环视四周,找到匹死马,在马肚子上坐了下来,又搬过一块盾牌放在面前。他拍了拍盾牌:“老宋啊,你坐这儿讲,你觉得刚才这一仗,还能有什么克敌制胜的好办法么?”
陆遥随性的举动,使得宋赫又放松了一点,何况陆遥所问的,本来就是他数十年来熟极而流的作战经验。他一屁股坐在盾牌上,两人便在大雨中攀谈起来。
“将军,小人以为,步兵对抗骑兵的战术并没有一定之规,大体是根据敌兵如何作战来相应选择的。要点在于车、弩、盾牌、长矛的协同作战、配合运用,照着敌人的破绽去打……中原贼寇毕竟不似朝廷官军那般有大规模骑兵作战的经验,因此贼众虽勇、马匹虽多、甲胄虽强,实际作战中却有诸多破绽。”
宋赫轻咳一声,继续道:“重骑冲阵时,务求阵型严整如山,一击摧破,因此对马匹要求极高。需要仔细拣选分配,才能保证同一支队伍中的战马能够在长时间奔驰中保持速度相同,骑兵队列的间隙几乎不变。那些贼寇的战马都是从河北牧场中抢来的,各家贼寇如狼似虎地瓜分,哪会仔细拣选?因此,他们虽然每次都以数十骑乃至上百骑的规模发动进攻,但冲到我军阵前便难免队列稀松,将士们每次要对付的,至多不过三五骑而已。这时候,我们不能拘泥于阵列,而要主动收拢队形,集中十余人甚至更多战士,一击刺倒敌军的战马。只要排头数骑倒地,敌军必乱,他们的进攻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宋赫瞥了一眼深深垂首的胡休,感慨地叹了口气:“适才敌将率部冲杀,我和胡休的部伍俱都首当其冲。胡休的勇猛胜过小人百倍,所以能立下斩将之功。但两个什的伤亡情况差异如此之大,实在是因为后来的作战中,许多将士们的协调配合不够完善,未能准确把握攻守时机的缘故。”
顿了顿,宋赫又道:“将军此番作战,以长枪长矛列横阵抵御,再以重甲精卒挫敌锋锐的战法,确实是在缺少弓*弩掩护下击败骑兵的好法子,若非敌将太过勇猛,凭此足以制胜。可是,一旦敌骑凭借某些勇士突入我方阵列,长枪长矛运转不灵,重甲步卒移动又缓慢,便难免狼狈……若是由小人来带兵,就不去排列这样的横阵,而以多个百人规模的小型方阵拒敌。哪怕敌骑突破一线,后继的方阵可从前、左、右三面挟击他们的松散队伍,如此随时弥补阵型缺口,必不会有失手之虞。”
这老卒言语没什么次序,完全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但所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只不过这种布阵方式,对基层将校对步兵集团作战的熟练程度要求极高,必须在军事训练时就加以注重,日后才能运用自如。陆遥在心中盘算着宋赫的说法,微微颔首。而宋赫说着说着,渐渐消去了紧张,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刚才说的那些,都是小人以前在北疆作战时,从军官们手里学来的办法,如今碰巧能用上而已。将军您刚才说到诀窍,我倒恰巧记得个一学即会的简单法子,最适合用来应对贼寇们临时纠合起的骑兵!”
“哦?”陆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瞪大了眼睛:“快快道来。”
宋赫嘿嘿笑了笑:“将军,贼寇们的战马大部分都是近年劫掠而来,马匹本身经受的训练很少,胆量远远不能与北疆习惯战阵厮杀的军马相比。当贼寇乘坐这种马匹冲阵的时候,我们只要尽量将长枪的枪头举至与战马双眼平齐,十次里面,倒有两三次能够将战马惊得止步,所谓冲阵也就成了笑话了……”
陆遥哑然失笑:“竟有这种事?就这么简单?果然有效?”
“有效!”宋赫斩钉截铁地道。
这种数十年积累下来的经验和记忆,针对不同敌人采取不同应对措施的本能,实在是太珍贵了。虽然陆遥本人就是行军作战的大行家,但他从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主意。而陆遥以外的大将们,或者擅长统御、或者擅长搏杀,但他们大部分都是三十上下的青壮年,与宋赫这样的老卒相比,普遍也欠缺了一些积淀。这样的老卒简直就是一座宝山,只要将校们虚心请教,就必能挖掘出令人惊喜的战阵技巧。而这些技巧,正是重组以来不到一年的幽州军最需要的。
“哈哈,好!”陆遥大笑而起:“宋赫!”
“小人在。”宋赫有些手足无措地躬身。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卫营里的队主了。只要陆某得暇,便请你来作我的师长,请你把自己从军数十年的经历、心得,都好好地说说!”
陆遥拍着老卒的肩膀待要再讲什么,身后大河堤坝的方向,有呼喊声远远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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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弩都成了违禁词了?再这样下去,刀枪剑戟全都违禁,写历史军事的,还能活么??